这次奏效了,杜阙慢慢揭开眼皮,对着她如水面般的面孔看了片刻,上下唇微微打开,那是“阿”的口型,但他说的却是:“皇后。”
    她欣然答应:“是我。”
    “朕真是喝昏了,竟不觉走到冷宫来了。”他率先拿开视线,擦着她的肩线望向游廊的尽头,那儿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不需亲眼查看,元月也知晓他看向了何处。
    “今儿是陛下的诞辰,来此处已是不吉利,莫说呆了这么久了。回去吧。”蹲得有些脚麻,她咬牙起来。
    “朕长在这儿,论吉利与否,朕更有发言权,不是么?”杜阙借着柱子起立,小幅度地晃了晃头,径直去往黑暗深处。
    因有事相求,她自然不能不管,缓步跟去。
    帝后都走,碧春才没胆子留守,捏紧灯杆小跑着追上。
    元月给了一个侧目,并未说什么。
    屋子原是木门,年久失修的缘故,早不抵用了,出入畅通无阻。
    今晚无月,幸好碧春手里拿着灯笼,光亮微弱,却也照得出屋子里大概的布置。
    一张锈迹斑斑的木床,一把残缺不全的椅子,只此,再无其他。
    恐怕没几个人会信,一国之君曾在如此简陋的屋宇度过了整整十七年的光阴。
    “还是走时的模样。”杜阙走入里面,眼光从左向右巡睃。
    元月不愿发表意见,便静静站在门口,他则拿手不时抚摸各处。他最洗洁,却由着灰尘染上指尖。
    不觉过了多久,总算结束了这场无声的追忆,他冲她道:“回吧。”
    她还是保持沉默,让开一小块儿路,等他出来。
    “皇后专程找过来,是为赵家小姐而来,对么?”回程很是安静,一直出了冷宫,杜阙才打破缄默。
    元月不觉得意外,还是六皇子时他便手眼通天,当了万人之上的天子,更别妄想有什么能瞒住他了。
    “赵小姐和方公子情深意笃,生生分开,实在太过可惜……”她斟酌好词句,继续说:“于陛下不过举手之劳,于他们可难于登天。陛下不妨赏个恩典,成全他们吧。”
    杜阙突然发笑,打过来的眸光凌厉了几分:“皇后不肯为自己向朕低头,但肯为素不相识之人来好言求朕……该说你有情,还是无情?”
    得到这个结果,她早有预料,看来赵棠要失望了。
    “陛下不同意,便罢。权当我没提过吧。”
    他无悲无喜的话音接起她的尾音响起:“朕对你,有求必应。明日一早,朕便为她二人指婚。”
    波澜不惊的心不由泛起了涟漪。
    定了定,元月低眉谢恩:“那我先在此代她二人谢陛下隆恩了。”
    “……只是感谢么?”他的声线低沉了些许。
    她抬起眼帘,只见宫灯的光束斜映在他的明黄袍上,打亮了缕缕龙纹,十分耀眼。
    “陛下若嫌站着谢恩不够,那我跪下来谢,可否?”说着就要跪。
    胳膊肘被架在空中,纹丝不得动。
    “皇后当真不明白朕的用意吗?”他的话里,含了薄怒。
    元月不假思索:“我愚钝,未能察得陛下的意思,陛下不若直言。”
    她懂,他在向自己索要生辰礼。
    可她压根没准备,连去年随手揪来敷衍的半旧香囊,也不曾有。
    他果然动了怒,改扶为掐,两只胳膊硌得生疼。
    “你送我的香囊,我一直贴身佩戴,日夜不离身,即便它是你一时拿来应付我的。”杜阙改“朕”为“我”,声线略带颤抖,似是气急了。
    元月只管忍疼,一下也不挣扎,两只眼盯着他腰间随风摇曳的兔子香囊,口吻平淡:“陛下既知那是敷衍的产物,何不扔了去?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蓦地,眼前一空,只剩悬挂香囊的带子在剧烈晃荡。
    “赠香囊的深意,我不信你一无所知。”
    手臂突然向上一抬,她本能去看怎么回事,正正好跌一幅猩红的画卷中。
    鼓鼓的香袋子在那修长的指节下,被蹂躏得扁扁塌塌,不成样子。
    元月死咬着下唇,道:“我不知道。”
    “在我大齐,女子只会给心悦的男子香囊,”杜阙嗤笑,“你,还在抵赖什么?”
    “我向来不关心那些琐事的,你应该了解。”她微微笑着,实话实说。
    她的确忽略了赠香囊寓意一说,当时送出去,不过是想着应付完事,后来事儿多,也就忙忘了,谁能料到时隔一年会被他翻出来逼问……
    这件事儿上,她是无辜的。
    “好,我不逼你。生辰礼,我也不强问你要。”杜阙团住香囊,手臂垂落在身侧。
    刚松了口气,他又有话传来:“你我成亲时未来得及行的结发之礼,是时候补上了。”
    一语才了,杜阙由腰后抽出一把短刀,抬手取下发冠,利落割下一缕发丝,随即旋转刀身,把刀柄推入她的掌心,热切看过来。
    情知推脱不得,元月也不矫情,同样拆了精心扎好的发髻,割断一撮头发,捏在手心。
    碧春眼尖,注意到了藏在她发丝间的两根白发,欲言又止。
    “你看,我才十七岁,白头发也长出来了。”她比碧春离得更近,何曾看不看那点扎眼的银色,遂情不自禁感叹。
    杜阙默然,取来那撮发丝,与自己的绑在一起,油然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她本不稀罕要那玩意儿,收了感慨,和他对望了半晌,直言折腾大半夜倦了,搭着碧春的手步入茫茫夜色。
    太监们放着辇候在离御花园不远处的宫道上,逮见元月的影子,手忙脚乱與起撵往前朝迎。
    元月只言片语也无,顺势坐上去,凭感觉整理散落的发丝。
    回了寝宫,丽萝搓着手来接,瞧她披头散发的说不尽的狼狈,咽下满嘴的问候,忙掀帘将她让到里边。
    屋里热气熏人,元月穿的朝服里里外外好几层,汗马上出了一身。
    欲脱又不敢脱,怕骤冷骤热的消耗完仅存的这点子元气,于是先坐下来喝了杯温水。
    “娘娘今儿可见着元大人、许夫人了吗?”丽萝奉命守在宫里,不了解寿宴上的情况,只记着早上曹平递的话:今儿元大人夫妇也在受邀之列。
    碧春随身伺候了她半夜,清楚她现在累极了,替她说:“见到了元大人,没见着许夫人。”
    丽萝暗暗一惊,思量着该怎么问下去才不冒失,正拿不定主意,元月主动说起:“赶上季节交替,母亲兴许身子不大好,不方便来。”
    “也是,那天曹平打元府回来还说听见夫人说话带着咳嗽。”丽萝笑道。
    元月实在累得慌,放下杯子叫她俩给自己抹了把脸,又自个儿草草拿牙粉刷了牙,倒头就睡了。
    站在床边探头观察、屏息听了好半天,丽萝方对碧春丢了个眼色。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回廊底下,生怕被她不小心听着,硬走到尽头才互相问起来。
    “娘娘怎的散着头发,脸色还那么难看?”丽萝问。
    碧春一五一十把这一路发生的都说了。
    “按理说咱们做奴婢的不该多嘴,可陛下最近也忒过了些……娘娘都这样了,一见面非得绊上几句嘴。”丽萝心直口快,替元月不平。
    碧春也搭腔:“谁说不是?咱们娘娘眼看着瘦得脱了相,也不知还能不能……”
    后面的话被啜泣盖住。
    “前儿我悄悄问过太医,太医只是摇头,问急了也就长长叹气……这可怎么好?”丽萝的眼睛也湿了。
    两人相对流了会儿泪,渐渐好些才续起刚刚的话头。
    “娘娘的心病在陛下那儿,可宫里谁不知道,陛下离不开娘娘,不然当初也不会大动干戈带娘娘回来……”碧春吸吸鼻子,“你我身份低微,能有什么法子?”
    丽萝唉声叹气着。良久,突然左右张望了两圈,确保四周空无一人,才把碧春拉道墙根底下,神神秘秘道:“我这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许夫人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碧春赶紧捂她的嘴:“你可别胡说!许夫人还不过五十,虽说平日体弱多病,总不至于……总之,你别乱讲!”
    丽萝双手扒住她的手,呜呜着点点头。
    见状,碧春也不追究,松了手,因不放心她的嘴快的毛病,满脸严肃地又叮嘱了一遍。丽萝满口保证。
    然后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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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折月(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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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在因思念而夜不成眠,也有人在因即将到来的分别而目不交睫。
    “老爷,国难当头,你安心启程,不必担心我们娘儿几个……我们能照顾好自己。”曾经的端阳王妃,如今的杜家夫人含泪看着对面相静坐之人,沉沉道。
    杜衡点点头,把双臂架在膝盖上,一头扎到入臂弯,哽咽难当:“母亲说得对,大齐江山危在旦夕,我们身为大齐子民不能偏安一隅……父亲,我们都支持您的决定。”
    荣极一时的端阳王杜瑛面朝火堆,长长一叹,随即自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来:“此行倘若我回不来,夫人……便另觅他人吧。”
    杜夫人满脸不可置信,起身来到杜瑛跟前,一把抽走那张纸,展开扫了一眼,而后扔进了火堆里:“我与你相伴近二十载,何曾起过另嫁他人的念头!你若回不来,我便带着女儿北上寻你,直到找到为止!”
    杜衡早泣不成声,却也不忘认同母亲的话:“女儿这一生,只认一个父亲,那便是您……您休要再提这种话了!”
    南下这些日子,她的心里一直存着怨,若非父亲贪得无厌,一个劲儿往权力的漩涡里去凑,自己与母亲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然而当父亲做出北上杀敌助皇城脱困的决定那刻,心目中那个为国鞠躬尽瘁的榜样又回来了。
    人生在世,难免一时行差踏错,难道她自己就能保证用不犯错么……
    杜瑛热泪盈眶,除含糊唤着妻女的名讳外,再做不到旁的。
    在屋里熟睡的小女儿似是与亲人心有灵犀,突然嚎哭不止,杜夫人泪也不及擦,踩着虚浮的步子急回屋去哄。
    而杜衡则颤悠悠从杌子上起来,深深望了眼杜瑛,旋即双膝落地。
    杜瑛不明所以,忙去扶,却被她避开来。
    “父亲,我过了十几年荣华富贵的生活,却未能为国为民出过一点力,而今社稷动荡,民不聊生,我怎可缩在这一方不闻不问!我愿随您一同北上,共同进退!我知道我的力量绵薄,但哪怕只救得一个人,我也知足了……请父亲成全!”杜衡顿首,掷地有声道。
    安抚得小女儿入睡的杜夫人一出来,便撞上这副对峙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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