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今儿只一人?王爷、王妃没陪您一块儿来?”杜衡与元月关系亲近,自然爱屋及乌,对缀锦高看一眼,平素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除给元月带一份外,总少不了缀锦的,是以缀锦十分感激她,便少不了多关心几句。
    杜衡叹了口气,面带愁色:“母亲好些了,父亲又累倒了,我说在府里伺候他二老,偏生人家不肯,连劝了好几日让我出来走走,我若执意不依,你也晓得我父亲那暴脾气。刚好赶上上巳节,便想着过来为二老求个平安,也顺道儿凑凑热闹。”
    端阳王脾气暴躁不是一天两天了,连当今圣上也没少挨端阳王的刺儿,幸而每回起争执,端阳王的出发点都是为大齐着想,圣上是明君,分得清是非黑白,故这许多年来不曾因此迁怒于端阳王,反而愈加看重他,如今除担着王爷的名头外,还兼任刑部尚书一职,可谓风头正盛。
    “王爷、王妃用心良苦……”
    一语未尽,孙瓒神不知鬼不觉围过来,抢话道:“若郡主不嫌弃,不妨由我带郡主四处走走,这地方我可熟了,前边山头上有座寺庙,庙里有棵千年槐树,许愿祈福之类的灵得很。郡主意下如何?”
    孙瓒一改往日笑眯眯的模样,满脸正色,他本人又仪表不凡,眼下正经起来活脱脱一位世家大族的贵公子。
    杜衡却不领这个情,她即便没亲眼见过孙瓒本人,但此人所做的种种荒唐事可没少听身边人说起,依她看,唤他混世魔王未免太过客气了些,当换为“二流子”才应景。
    杜衡睁眼也没给孙瓒一个,直白拒道:“不必,我自行去即可。”继而对缀锦道:“我就不过去打搅她俩了,待我上香回来,再来寻你们说话。”
    说罢,抽出马鞭,转到枣红马跟前,踩镫上马。
    眼看佳人远去,孙瓒心慌手忙,横跨到马前面,以身拦住杜衡去路。
    见状,杜衡仅有的一丝笑意消失殆尽,冷然问:“世子这是作甚?”
    “郡主,去寺庙的路艰险难行,你一个女子不甚安全,还是……由我护送你去吧。”孙瓒罕见地结巴了下。
    杜衡冷脸依旧:“女子又如何?在我看来,女子不比你们男子差。”话毕,调转马头,拍马纵身而去。
    瞅这位霸王吃了瘪,曹平暗暗咂舌,这天底下还真是一物降一物,世子爷与殿下在外人面前哪个不是光风霁月,令人望而却步,可最后不还是被郡主、皇子妃拿捏得死死的,说话做事全看那二位心意,但凡错一点儿,立马见效。
    曹平暗自发誓,日后宁愿做和尚去也不受这份罪。
    呆望了阵儿,孙瓒忽然开怀,笑着摇摇头,独自往国公府的车马那儿去了。
    这厢刚散,那厢元月、杜阙一前一后回来,曹平、缀锦双双迎上去,缀锦边给元月穿斗篷边打量她的脸色,发现她的眼睛有些泛红,因琢磨两人或许又起争执了,便抿紧嘴巴一言不发,免得一句话不对付火上浇油。
    “我有点乏了,先回马车里歇歇。”不明不白放下话,元月自顾自离开,缀锦不好逗留,一并走了。
    曹平不明所以,看看走远的主仆俩,再瞧瞧杜阙,发问:“殿下,奴才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杜阙没答话,但下压的嘴角昭示着一个事实:他现在心情很不爽。
    曹平头皮一阵发麻,识相住嘴,陪杜阙一同在风地里站着。
    “阿月带回来的那个女子是什么来路,查清楚了没有?”
    杜阙及时的话解救了曹平快要麻木的双腿,曹平小幅度动动腿脚,咬牙笑道:“奴才正想跟您汇报。那女子名叫净秋,是公孙冀的婢女。公孙家被抄后,府里一应家仆俱已发卖,这位净秋则被卖到了南下的船上。”
    “那胡二是个二道贩子,跟船上管事的交好,就将净秋和另外几个女子转卖给了胡二。来京前,其余被卖的女子皆有了地方,独剩净秋,寻了许多人,都怕买了后因公孙家受牵累。胡二没法子,只得带着人随处叫卖,并给净秋改了个名字,叫秋痕,指望路上不再叫人查出端倪来。”
    “据胡二交代,您与皇子妃碰上那天,是他在京最后一日,夜里便要启程去西边。”
    杜阙颔首不语,半日,斜了眼曹平,道:“胡二现下在何处?”
    曹平自诩察言观色的本领高超,却始终看不透杜阙,尤其当杜阙那双黑眸看过来时,总觉哪哪不自在,好似自己的心声已然赤条条摆了出来,半点瞒不过杜阙。
    “奴才怕胡二出去胡言乱语,索性将人弄到了府里,命人严加看管着。”曹平如实答。
    那胡二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听道上的人说,此人惯会扯谎糊弄人,十句话只有一句可信的,曹平也是花了好一通功夫,威逼利诱着才撬开胡二的嘴巴。
    临出发前,那胡二仍嘴巴不干净嚷嚷胡话,幸而胡二在二门外的柴房关着,离内院远,没惊动皇子妃。
    杜阙神色无半分波动,慢悠悠道:“找个时间把人打发了,越远越好。”
    曹平领命:“是,殿下放心。”
    转念一想,那胡二已娶妻生子,老婆孩子都在京城过活,胡二牵扯着公孙家一事,此去必不能再回京来,遂多问了句:“胡二有婆娘有儿子,这些人该如何处理?”
    “不过多费些银子的事,你多余问什么?”
    “……是。”曹平欲言又止,拱手称是。
    谁让胡二好死不死与公孙家扯上了关系,此事一旦漏了风,皇子妃恐也要遭殃,殿下那般爱重皇子妃,定会想方设法护其周全。
    说到底,只怨胡二自己倒霉。
    午错,元月昏昏然醒来,盯着车帷半晌,生涩扯了扯唇角。
    缀锦估摸着她也该饿了,悄悄撩开帘子,果见她背靠内壁坐着,于是回身精心挑选了几样她爱吃的糕点送进去:“姑娘肯定饿了吧,殿下正架火烤着野味,马上就好,您先好歹吃些垫垫肚子。”
    元月接了,随便捡起块儿芙蓉糕放进嘴里,浅尝辄止。
    缀锦看她气色不大好,又只吃了一小块儿,关切道:“山里风大,姑娘莫不是着凉了?”说着探手去试了试她的额头,并不烫,便猜测还是在和杜阙闹别扭。
    “其实,我是想他了。”元月将碟子放到一边,怅然道,“前年上巳节,他还未去西北。那天,他神神秘秘捂了我的眼,塞给我一个东西,还再三叫我不要嫌弃。我睁眼一看,原是一个绣得七扭八歪的平安符,上边的花儿丑得很,跟虫子爬上去似的。”
    “我当时抱怨:‘用那么丑的东西打发我,想必勉之哥哥讨厌我。’他红了脸,一个劲儿地对我道歉。当下我一乐,气儿也消了,仍把那物件儿揣回袖子里。”她的眼底渐渐漾出笑意,“后来净秋私底下告诉我,那平安符是他熬了几个大夜一针一线绣的,手都扎破了。我听了,捧腹大笑,万没想到威风凛凛的小将军竟有一天会拿起绣花针,还在上头吃了亏。”
    “后来,我时常用这事儿取笑他,他则憋红一张脸,愤愤向我讨要那平安符。我当然不会还回去,因为自打知晓内情后,我日日都戴着它。”
    缀锦哑声接话:“奴婢见过那东西,确实称不上好看,也曾几番劝您摘了,可架不住您爱惜得紧……”
    元月敛起笑意,隐隐带了哭腔:“是啊,我那么宝贵,可惜还是丢了。”
    上元夜送别他后,夜里洗漱时,平安符不见了,翻遍整个屋子都没有。
    或许,那便是他离自己而去的征兆吧。
    “……所以,在河边,您又想起了他。”缀锦喃喃道。
    难怪殿下一脸阴翳,自回来以后更是一言不发,生生倚着树干蹲坐了几个时辰。
    也对,殿下是个细心之人,姑娘一提到或一忆起有关那人的一切,脸上总是掩盖不住的悲伤,又如何能逃过殿下的眼。
    “我知道,我不该再念着他,可我这心,它不听我的……”两行清泪落下,她无助道,“缀锦,我……该怎么办?”
    所有道理,她都明白,但她真的控制不住,也真的无法做到忘却过去……她尝试过与杜阙好好相处,开始新的生活,可到头来,却多次将杜阙认成了公孙冀。
    这对杜阙不公平,对公孙冀不公平。
    好好的两个人,她怎么可以混作一谈?
    缀锦心口抽疼,揽住元月,轻轻拍打着她颤抖的肩背:“姑娘,好好哭一场,完了就舒坦了。”
    到底是娇娇娘子,接连遭受打击,还得时刻绷着不表现出一点儿伤心来,难为她了。
    “不……我不能。”元月无声啜泣,几欲哭出声,硬用手握住嘴方稳住不做声,“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连累他人……我不能哭。”
    他如今是“反贼”,为他痛哭流涕,落在有心之人耳朵里,算什么……?
    “反贼”诛灭,她合该开心才对……对,开心。
    擦干眼泪,元月抽身离开,缓缓绽出一抹浅笑:“我闻到烤肉的香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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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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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衡上香回来,正赶上众人围坐着烤火吃中饭的场面,元月面露喜色,忙起来挽杜衡席地而坐,问:“早听缀锦说你到什么庙里去了,你可算回来了,不然可就错过这些美味了。”
    闲话间,杜阙取下烤着的兔肉,连棍儿带肉一并递给元月,元月借花献佛,转递给杜衡:“奔波一上午,肚子肯定空了,快尝尝好不好吃。”
    那边杜阙目光幽深,这边元月满目期待,杜衡犯了难,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见状,元月蹙眉催促:“快接着,我手都酸了。”
    “阿月,你以前不是老吵着想吃烤兔肉吗?你先吃吧,我等等自己烤。”实在受不住那道幽怨的注视,杜衡婉拒好意,顺势低头拾起一边削尖的木棍,捡了只野鸡,用力插好架火烤着。
    元月不解,杜衡几时跟她这般客气过?
    缀锦不动声色戳戳她的胳膊,朝埋头不语的杜阙那处使了个眼色,她当即明白了,不过她不打算理睬,清清嗓子转而对杜衡说:“阿衡,王妃最近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前几日还问起我,说:‘好些日子不见月姑娘那个猴儿崽子了,怕不是嫌我这个病歪歪的麻烦吧?’要我说,你也该去外头走走,整日家闷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杜衡觉出二人之间的异常,面上却半分没表现出来。
    曹平无比认同,猛点头:“郡主说得对,殿下也好长时间没去王府了,正好借这次机会陪皇子妃去看望看望王爷、王妃,两全其美嘛。”
    王爷是殿下亲叔叔,这些年待殿下还不错,私底下没少派人接济他。
    前些天殿下为求娶皇子妃,生生在玄极殿跪了三天三夜,还是王爷看不过去到陛下面前求的情,否则别说三天三夜,恐怕殿下把两条腿跪坏也难成。
    可殿下对王爷总是淡淡的,即便碰上也只道声“王爷”,从未唤过“叔叔”,而王爷从未计较过,年节时候仍打发人来探望问候殿下。
    杜阙将手里的兔肉翻了个面,双眼依然看着跳动的火焰,沉沉道:“阿月想去的话,我自然乐意陪着。”
    杜衡微微松了口气,她这位堂兄,脾气古怪得很,父亲那般帮衬着他,他连声“叔叔”都不喊,对她更别说,冷漠到一个笑脸都吝啬给,若非当年阿月摆脱自己多多照看他,她才稀得多余受那气。
    不过他这人怪归怪,对阿月倒是言听计从,阿月说往东,他绝不往西。有阿月的缘故,他渐渐地变了些,话多了,爱笑了,虽然仅仅是对阿月而已。
    只是后来阿月不大往宫里去后,这人越发沉默寡言了,周身散发着一种阴郁之气,杜衡也试着劝过两回,得到的结果都不尽人意,便不再执著了,见的面也少了,唯有每年中秋、春节去宫里赴宴时,想着到底是亲戚,不至于闹得太僵,遂随便捡两句话问候。
    那道赐婚圣旨下来后,杜衡又郁闷又庆幸:郁闷陛下何苦为阿月指一门如此之差的婚事;庆幸他成就比不上公孙冀,好歹对阿月是真心实意的,且无须上阵杀敌,不必承受随时战死沙场的风险,只要他不做什么出格之举,待日后陛下驾鹤西去,太子登基,做个闲散亲王也不错,阿月后半辈子便有保障了。
    而今事实证明,他的确比公孙冀靠谱。
    元月眉眼弯弯,轻松道:“好啊,这趟回去以后,我就跟殿下一同去府上,到时候王妃可别嫌我烦。”
    杜衡腾出一只手推了下她的额头,笑道:“阿弥陀佛,这下母亲有的应付了。”
    言笑晏晏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元月啃了嘴兔肉,边嚼边回看来人:翻飞的发丝下,衬出一张美玉似的脸庞。如若那副“眉飞色舞”的表情不曾出现在那容颜上的话,元月还真要由衷叹赞一句“美男子”。
    元月嗤之以鼻,掰正杜衡的肩膀,迫使她转过脸来,然发现她何尝不是同自己一样,满脸嫌弃:“阿衡,别搭理那人,不是什么正经人。”
    话一落,孙瓒勒马落地,自然地挤过来,原想靠杜衡坐,却被元月一个瞪眼吓开,讪讪到杜阙身侧坐了。
    杜阙目不斜视,微微往一侧挪了挪,此举招来孙瓒的不满:“不是,我堂堂世子爷,你们一个两个的一句话都没有便罢了,反倒拿我当瘟神了是吧?”
    说完,没好气地要夺杜阙正烤着的兔子,然被杜阙无情拍开:“有主了,想吃自己弄。”
    孙瓒噤若寒蝉,瞥见元月拿的半只烤兔子,登时了然,似笑非笑道:“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小爷不吃嗟来之食。”
    一时默然,啃肉的啃肉,发呆的发呆。
    大半个兔子入肚,元月打了个饱嗝儿,缀锦贴心倒水送来,她长出一口气,摆手摇头,搭着缀锦的胳膊起身,走向垂首的杜阙,点点他的肩:“你跟我来一下。”
    不等杜阙作答,孙瓒眉头轻挑啧啧两声,目光流连于二人之间,说不出的暧昧。
    元月懒得睬他,扭头向马车走去。
    杜阙飞来一记眼刀,孙瓒后颈一凉,悻悻然转开目光,却见杜衡看了过来,扬起笑脸与之对视,杜衡颇觉无趣,冷淡别开头。
    “你安生些,莫惹是生非。”肩头落下重重一击,孙瓒“嘶”了声,潦草应承着。
    元月已然钻入马车,杜阙不再停留,大步流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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