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瀑峡谷隐没在冰雪世界中,这个名字不知由来,却与现实不符。
    经年大雾漫卷,迷蒙四围高峰,自由翱翔的信天游占据苍穹,黑白相间的无边松林,围着倚地势而建无数木屋,绵延占据了整个谷地,一道白雾蒸腾的宽阔冰河,蜿蜒流过高耸的冰宫高墙,将木屋和大殿分成两半,这里没有飞瀑流泉,鸟鸣花语!
    韦月儿站在冰宫露台上,粗壮的松木护栏连接着通往主殿的走廊,凝望幽深回廊,跳跃的灯火在主殿上空染出一片光明,隐隐话语传来,听不到任何细节,脑海中不住闪现峡谷遭遇战中,令自己心底生寒一幕,遥远金色面罩下,刻骨杀意侵袭思维深处,虽然这杀意远远未至,却似笼罩四围,无处不在。
    经历了与十连心惊天动地的一场纠葛,韦月儿心中再无波澜,对一切淡然视之,此刻种种心情,韦月儿提醒自己,必须在到达主殿前平静下来,等待她的大族长,会有许多问题需要自己回答。
    百余年沉寂,冰原重现瀚海人踪,意味着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降临了,不然这日子也太平淡了。
    大族长闭了眼眸,沉沉站立,身后是宽阔高大的专属座椅,厚重的靠背与墙相倚,墙面被直达殿顶的巨幅雕塑占据,一轮圆月自翻波涌浪的海面升起,被一条苍髯巨龙回旋守护,巨龙与圆月一侧,浮空一人,身形修长,衣带飘摇,双袖拢在一起伟岸无匹,面庞上却没有眉目,只以飘渺长发勾出了轮廓。
    这幅画是荒月族的图腾,里面有悠长的岁月和故事,此刻大族长眯着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和图腾上那个飘逸的拢袖人无比相似。父亲身前远处环列八部长老,一个个神情肃穆,看韦月儿入来,俱都向两边散开,给韦月儿流出了居中面向大族长的位置。
    韦月儿止步,站在大族长五丈开外,不想再进一步,这个距离,是韦月儿能够站的最近距离,虽然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但是那种冰冻一切的气势,经年累月后,渐渐变成了一种举族遵循的惯例。
    曾经的绕膝而行,只是一种回忆了,这怪谁呢,怪父亲么,或者自己应该改变对父亲的敌意!
    “月儿,今天冰原出现了瀚海的骑兵前哨?”
    “是的,大族长。”
    “多少人?”
    “五十一骑,高阶将领一名,寻猎者击毙九人,重伤八人,余者逃走,没有暴露我族痕迹。”
    “因何交手?”
    “对方抢猎,故而交手。”
    “荒唐,游骑抢猎?”大殿中嗡声不觉,烛火明灭。
    韦月儿不动,心中暗叹:“寻猎者怎肯将落袋的食物,拱手让人呢。”
    寻猎者亦不是十亲卫。
    大族长沉思片刻又问
    “我们的人呢?”
    “重伤六人,死一人。”
    沉默弥漫了主殿的空间,好一会,大族长睁开了眼睛,韦月儿觉得身上一寒,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她控制自己躲开父亲的目光,十指相叠。
    大族长的目光由锐利变成了漠然,缓缓闭上,韦月儿身边不远处站着的几个长辈,轻轻松了口气。
    “掌灯议事吧。”
    大族长重重的说了句,片刻主殿上悬挂的数十盏琉璃灯发出了明亮的光芒,整个大殿立时开阔起来。
    距离上次的掌灯议事,百余年了。
    诸人静静看着大族长在宽大的座椅上缓缓就坐,没有人说话,气氛显得沉闷,韦月儿一袭白衣成了焦点。
    而韦月儿距离大族长更遥远了,只好遥望那副巨画默不作声。
    大族长叹了一口气。
    “为何不将对方尽数歼灭,留了活口。”
    韦月儿瞬时想起金色面具下让人心生寒意的无边杀机。
    “对方太强,月儿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击必杀。”
    又是长久的沉默,这次大殿的琉璃灯忽明忽暗摇曳数次。
    “没有十足把握么,你还是心肠太软了,舍不得十亲卫吧?”
    大族长苍音袅袅,韦月儿心中一震,迎着父亲的目光道:“十亲卫固然重要,月儿有更深的顾虑。”
    大族长纹丝不动,如同石铸,空气都要凝滞了。
    八部长老互相望一望,一起说道:“大族长,月儿亲历,我等以为,不妨听一听,对目前变化有帮助也是好的。”
    大族长嗯了一声,算是认可。
    “百余年来。。。”
    月儿咬一咬唇角鼓足勇气说道
    “百二余年,流瀑雪峰方圆千里,没有出现过瀚海王朝势力踪影,大族长不觉得奇怪么?顿了一下,移目诸长老,“月儿请教诸位长老,这种忽然的变化,对于荒月族意味着什么?”
    这种一分为二的问法,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月儿心知自己今天的确难以平复心境,只好先这样打住。
    身后分列的诸位长老,收起小心谨慎,拿出长辈的气度,互相对望一眼,冲着韦月儿微微一笑:“我等不知,由大族长裁决。”
    韦月儿心中暗恼,这几只狐狸精,遇事躲得好快。这件事情的背后,或许隐藏着对荒月族致命的威胁,怎可视而不见!!
    “月儿,依你之见呢?”
    这次大族长的话语柔和了许多,却将皮球踢回给自己。
    月儿心中一横,自来就是这样的脾气,那就索性都说了吧,一百二十多年,也够了。
    “月儿觉得,百余年未有的变化,昭示瀚海新皇已开始正视荒古三族对王朝或明或暗的统治影响力。这次的遭遇,只是前奏,后面会有更多的瀚海骑兵到来,进而发现我族的栖身之地,或者我们再次迁移,我们没有和瀚海相抗的实力,月儿觉得,荒月族与另外两族的联系,应该被重视,应该。。。。”
    大族长睁开了眼睛,盯着韦月儿,打断了她的话。
    “月儿,你忘了咱们的誓言么?”
    前方大族长的话如雷轰电鸣砸进了韦月儿的心中。
    身后八部长老齐齐叹息。。。
    “月儿未曾忘记,有荒月无枯霜。”
    虽然百二十年,虽然做了一百二十分的心理准备,韦月儿仍然双目潮湿。
    心中波澜滔天,韦月儿提醒自己保持十二分平静,用一百二十分坚定的语气,一千二百分淡然的表情,让大族长和诸位长老平静下来。
    “若以月儿心中所想,这一生,不愿踏出冰原,更不愿提及枯霜一族半字,可若我族面临生存的危亡,月儿怎可以,怎么可以以己之私,毁举族之前路。”
    身后八部长老衣襟微动,这番义正词严或许动摇了他们的防线。
    知女莫如父,大族长微张双目,眼底的月儿,还是那般明丽,却添了若有若无的寒意,似和这冰原的雪一般,洁白耀目,却难近前。父女的关系于百年前冰封至今,不容任何人来动摇!!
    大族长叹了一口气,月儿的话,绵里藏针啊,无可反驳,看了诸人一眼道:“诸位长老,月儿此言如何?”
    诸人互相看看,拱手道:“大族长,月儿所言,似有道理,大族长裁决,我等谨遵令命。”
    百余年冰封的,不仅仅是父女关系,举族因此而有了微妙的变化。
    大族长心中洞明,站起来道:“诸位,荒月与枯霜,飞龙二族,同是荒古遗族,本应守望相助,共抗瀚海,这道理我心知之念之,为何至今日地步,想来不需韦某言说,月儿,你应该自明,诸位长老,你们也应谨守当日的约定,自本此议事后,回去约束部众,流瀑雪峰阵门自今日封禁,擅闯者,族规处之。”
    诸位长老闻言不敢相抗,皆俯首称命。
    韦月儿心中不服,欲要再说,大族长却不给半分机会,转身面壁沉沉说道:“韦月儿临阵失机,致敌逃脱,去荒月峰三千书阁禁足思过一载。”
    诸长老哪敢再言,荒月峰三千书阁,每月有三千天风之苦,非本族触犯大刑律者,没有资格享用。闻之已然胆寒,还是明哲保身吧,何况这还牵涉些族长家事,八部长老俯首告退。
    韦月儿漠然,多说无益,这是荒月族最高的裁决,只余心中无边落寞,忽然奋起的心境,重回深渊,诸人已散,大族长依旧拢了双手,并不转身,韦月儿默然,移步殿门,过门槛一瞬,心底忽起沧桑一叹,这一叹,黄钟大吕,将过往父亲母亲对自己的无限溺爱,统统叹在心底亦在眼底。
    韦月儿流下了生平第三次泪珠儿。
    大殿灯火黯然,韦月儿脚步沉重,忍不住便要回头,难道父亲这一声叹,可以打破百余年的冰冻么?
    “不看也罢。。。。。。”自来性格如此,韦月儿艰难但决绝的走出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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