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让他在树根边坐下,半跪去掀起他的右裤腿检查。
    他伸手拦。
    “别动。”张青寒暴躁地喊,跟着就把黑色裤子往上扁,假肢与腿相接的地方,红肿清晰可见,他的腿冷白修长,只有截肢的地方肿得粗了一大圈。
    她吸了一大口冷气,寒冷刺透她的肺部。
    “怎么回事?!”
    张青寒不至于蠢到误以为崴脚会让腿肿成这样,“你这情况,还穿什么假肢!”
    赵貉握住她的手,把裤腿拉下,惨白的脸上浮着平静的笑,“没事,歇一会我们先出去。”
    “你别动,我背你出去。”
    张青寒不可能再让他走动。
    “疯话。”赵貉挡住真蹲在他身前想要背起他的女人,“你的力气,不如用来跑去把司机叫来。”
    “那你在这等,我现在就过去。”张青寒起身,扫了眼周围寂静林子和后面长长几排坟堆,“你……”
    赵貉好笑:“我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埋进土里。”
    “你想都别想了!”张青寒恶狠狠道,“在这老实呆着,我马上回来。”
    她飞快地往外跑,寂冷的林子擦过她的肩膀往后退,她如前行进的舟,午夜梦回最害怕的地方,渐渐被她无视。
    她的急喘在林子里飘荡,周遭都变得模糊。
    她的眼前只有赵貉肿胀的截肢,不顾一切往外跑,把他从剧痛中拉出来。
    她带着司机又急匆匆跑回去,赵貉靠着一棵树,安静闭着眼睛,那张脸白的没了血气,细密疼痛从骨子里渗出,他额头起的冷汗打湿了漆黑碎发。
    “赵貉!”张青寒抓住他肩膀,将他从疼意里唤醒。
    他昏沉睁开眼,强笑着拍拍她。
    人趴到司机身上,意识便被铺天盖地的疼痛吞噬了。
    张青寒早已联系了柴明,驶上大路,他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去青山疗养院,赵貉的私人医生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张青寒看着腿上面无血色的人,心紧紧拧起,握手机的指头颤抖。
    “他昏迷了,怎么会这么严重,他怎么会这么疼!”
    赵貉的意志,是从病房里醒来发现自己截肢了都能麻木的躺在那里,忍受自己的后背长满褥疮,张青寒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疼痛把他直接折磨到昏过去。
    “……应该是那里又发炎了,张小姐,你别慌,老板没事,他也不想你担心。”
    张青寒咬牙,死死攥着他的手。
    车一到疗养院,柴明早已经等在门口,车迅速将他拉进治疗室,张青寒茫然地坐在门外。
    担忧和焦虑猛烈的覆盖心头,她根本无法坐到墙边的凳子上。
    柴明递给她一瓶水,“张小姐,你放心,老板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平静从容,刚才从接赵貉进医院到现在站在这里,他的一系列处理都充满了熟练。
    “不是第一次了,对吗?”张青寒问。
    “嗯……”柴明点头,“从我做老板的助理,这些年,发生过很多次,不过……最近几年已经很少会了。”
    老板逐渐爱惜自己的腿,阴冷潮湿的天会飞往国外,更不会主动伤害,所以这些年从未严重到人昏迷拉进医院。
    “上次……是什么时候?”
    柴明看着她鬓边汗湿的头发,默了下,“这些问题,张小姐还是等老板醒来让他来回答比较好。”
    “他不是去澳洲出差了。”
    柴明沉默。
    “你们从景城急匆匆回来那几天,也是去医院,对吗?”
    柴明低头,半晌,言简意赅的道:“张小姐,老板的腿……一丝一毫的寒都受不得。”
    更别提寒潭的水。
    那分明是自己用刀细密的一下下在刮骨。
    柴明敬佩老板的才能睿智,更佩服他的还是赵貉走到今天这地位,对自己狠到极致的残忍。
    张青寒脸一下子刷白。
    薄雾缥缈,银色月光下,寒潭波光粼粼,男人身影高挑,一步步朝她走来。
    那双深邃的眼眸,是一头不逊的兽,带着强势的悍意,温柔的捧起她的脸颊,闪着寒星的夜,白皙的脸上暗影跃动。
    他俯身轻吻,薄唇擦着冰冷的水,灼热吻她。
    张青寒的心被重重一抓。
    巨大摔门声惊醒她。
    蔡菁铁青着脸从治疗室走出来,怒气冲冲的走到柴明跟前,“我怎么交代你的!你怎么做他助理的!你想看你老板腿废了?!一个残废你都管不住?!”
    面对暴跳如雷的蔡老,柴明后悔心虚的低下头。
    “他的腿什么样!你们都不清楚吗?!”
    他也不是对柴明发脾气,上了年纪的老头,暴躁的在走廊走来走去,“这小子,这小子,想折磨死自己给谁看!”
    他说着骂着,最后气喘吁吁的抓着板凳弯腰喘气,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心疼,“那小子小时候那么可爱,怎么现在成这样子……”
    蔡菁心痛的语气里是神伤,“这要我以后下去了,怎么,怎么对他父母交代,明渊,明渊……吃了好多苦啊……”
    蔡菁卸下假肢,看到那里的红肿,身体一晃,几乎站不到那里。
    这么多年,他大大小小看过上万个病人,自然知道骨头痛到极点的折磨可以怎样消磨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他依旧无法想象赵貉是忍受着怎样的疼痛昏迷过去的。
    做赵家私人医生几十年,幼时的赵明渊,分明是个怕疼的孩子。
    现在,病床上躺着的果决冷漠,克制冷淡的男人,让他丝毫再寻不到往昔少年的影子。
    蔡菁发泄完怒火,也平静下来,“人送到病房里去,至少三个月,看着他不准下轮椅,更不可能安假肢,让我发现了拿你是问!”
    柴明跟赵貉近十年,自然不想他受伤,对这个打心里关爱他老板的老医生更是毕恭毕敬的尊重,连忙点头说:“好。”
    这次就算是扣了全年的绩效,他也会看紧赵貉。
    将赵貉送进病房,安排好一切,忙碌完的他脱了外套走出病房。这么一番折腾,他后背衬衫都湿透了,扭头发现张青寒呆愣的坐在座椅上,神情黯然。
    “张小姐,你可以进去看看老板了,还没有醒,但打了针,应该也快了。”
    张青寒抬头望他。
    “柴明,他的腿,到底怎么回事?”即便是截肢,也不该疼成这样。
    柴明默了下。
    “他今天……叫我小阿里。”
    柴明瞪大眼,“张小姐。”
    张青寒瞧着他,笑了,“你们知道我是谁。”
    柴明嗫嚅,“这,这,起初不知……”
    话到这里,柴明也不必再瞒着,“老板以前失势的时候,双腿被仇人汪启栋折磨了一年多,现在……留下了病根。”
    简单两个字,“折磨”,无人知道被丢进汪启栋地下室那段日子里,赵貉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双腿,现在说是比玻璃还脆,也没一点错。
    张青寒心里发凉,早已为被遗忘的人闯入脑海,那个在哥哥的病床前叫嚣、张牙舞爪的阴狠男人。
    “老板腿残了之后,吃了常人不能想象的苦才从那禽兽手里活下来,夺回公司,把那人送进监狱,创造比家族过往更辉煌的成就,站在苏南商圈的金字塔顶端,不过他的腿……”
    柴明说到这里,无意再惹得张青寒悲伤。
    这也是他为什么回国之后,遇见了赵貉便决心留在他身边。这样的男人,能忍辱求生,忍常人不能忍,赵貉的能力,远超外界对他工于心计、老谋深算、阴狠果断的评价。
    张青寒的手紧紧攥着冰冷的凳子,指尖泛白,呼吸不稳。
    “他……”
    张青寒的话停下,走廊穿堂风吹过她发白的脸颊,浅蓝色的长廊尽头,红木窗棱传来对面米黄色墙面上绿叶的拍打声。
    她怔怔看去,那四方墙上,满满的爬墙虎一片绿意,生机盎然。
    旁边,一棵梧桐树横枝斜倚,伸到窗里。
    她站起,呆呆往那边走。
    “那是……”
    不可思议在张青寒心里豁开一个洞,她早该发现的,她进入这个疗养院时就该发现的,她刚才那么匆忙慌张完全无视了旁边的医院有多熟悉。
    那时她躲闪不敢靠近的地方。
    柴明抿唇,“隔壁,是老板曾经住的医院。”
    顿了顿,又道:“也是张小姐,幼时住过的医院。”
    张青寒的脚尖顿在窗边,她探手,几乎要摸到了那片梧桐树叶。
    老旧昏黄的灼热气息扑来。
    小青寒坐在窗户边,吃吃的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
    “哥哥,你说,妈妈今天会来看我吗?”
    光影摇曳在铁皮柜上,低头拧着眉心给她改作业的赵明渊脸色很难看。
    “你给我过来,你说说你这作业写的都是什么!我两岁时都做的比你好!”赵明渊震惊到快要戳瞎自己。
    小青寒一跃而下,可怜巴巴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晃。
    “哥哥,别生气了,小阿里不是学习的料嘛……”
    “那你怎么挣金堆?”
    “哥哥聪明,会给我想办法的。”
    赵明渊气到脸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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