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郎和破雾紧随其后。
    陈彦哽道:“我一个儿郎不能干看着,我去城主府一趟……”
    阿姒拉住他:“找城主没用。时局如此,以情动人,不及以势压人。”
    陈彦问:“如何说?”
    阿姒不回答他,只问:“九哥,你背过兵法,胡人为何不攻城而屠戮流民,又为何把流民都驱来城下?”
    九郎想了想:“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毕竟阳翟兵粮亦算充足,倘若狠心死守,未必守不住。”
    “的确如此,但我们也可以给他们寻些别的名目。”阿姒转向破雾:“巡狩的官员中,可有要员在阳翟?”
    破雾道:“尚书右仆射周乾。但长公子说过,此人惟利是图,又精明。恐怕城主不开城门,也有周乾的意思。好在长公子走前把令牌给了属下,或许我们可以借公子的权势声望压压他。”
    “精明人,那便好办了。”
    阿姒话里透着讥诮:“这时候,就该让那些胆小偏安之辈在前头担责。何至于要让你们长公子蹚这趟浑水?”
    .
    片刻后。
    尚书右仆射收到急报。
    “大人,城中传来流言,称是您下令关城门,不顾流民性命。胡人都在叫嚣,称南周世族懦弱!”
    周乾眼底精光一闪。
    “定是有人要对本官不利!”
    同行但品级不高的一名尚书省小官忙道:“依下官之见,或许并非冲大人您而来,胡人大肆招来流民,不仅是为了打击士气,更为了损我大周之威啊!只是刚好您在此处主事。”
    周乾是聪明人,只一句便想到了背后潜藏的诸多关联。
    他们代天巡狩,本就是为了彰显天威,收拢民心,如今在巡狩时任胡人屠戮流民,岂不适得其反?晏中书在,他还可以站在他身后静观其变。晏中书不在,巡狩的职权归于他手,这不仅关乎他周乾士人的名声,更关乎他仕途。
    不成,他得亡羊补牢。
    想通这一点,周乾忙问那小官。
    “有何法子?”
    小官见时机已到,便道:“下官曾听说,晏中书在魏兴守城时,曾借几千兵马加上流民之力,打赢一战。如今晏中书的心腹就留在阳翟……”
    周乾当即起身:“派人传——不,请来晏中书的人。”
    破雾作为当初亲眼跟随晏书珩守城的人,自然被请了去。
    他按照阿姒的指点,迟疑地称自己虽有对策,但无官职在身,又怕计策有误。周乾急于平息民怨,把自己令牌给了他:“你只需想法子击退胡人、保护流民。打仗本有输赢,但眼下我们代表大周颜面,不得不救流民,过责我来担!”
    有了准话,破雾领命而去。
    .
    阿姒回到陈府等候。
    耳边隐有战鼓之声,茶盏中的热水凉了又热,窗边日影明了又暗。
    日头将落时,破雾回来了。
    破雾衣衫破旧,面上尽是血和污渍,衬得眸中光芒格外热烈:“回禀女郎!属下幸不辱命!”
    阿姒打落了茶盏,但她却喜得什么也顾不上:“那便好……”
    随后阿姒得知破雾他们成功号召流民抗胡,将有战力的流民已编入守城军中,老弱妇孺者,暂收于城中。
    胡人死伤过半,已先撤离。此战虽全胜,战死或重伤的兵士多达十之二三,有流民补上,勉强持平。
    此番情形下,已是最好的结果。
    但这也仅仅是个开端。
    当夜,阿姒收到两个坏消息。
    胡人久攻襄城不得,已开始减灶。要么是虚晃一招让襄城军放松警惕,要么是打算弃襄城而直取阳翟。
    果然,隔日黄昏,探子来报,羯人暂时弃了襄城、颍阳,直取阳翟!
    这回城外传来的便不是凄厉哭喊声,而是震天打杀声。
    哪怕是在城中的陈宅也能听到。
    阿姒第一次离战争这么近。
    胡人来势汹汹,仅仅半月,守城的九千人只剩四千。
    粮草越来越少,死伤者越来越多,阳翟城中,无论流民还是权贵,都没人能在这场浩劫中独善其身。
    阿姒率先将陈家藏于地库的陈年谷梁捐出,城中富户原本还打算趁乱出逃,见她都如此亦纷纷捐粮。
    第十六日。
    传来好消息,殷犁的兵马已入颍川,再等两日,便可抵达阳翟!
    可守城的精兵只剩两千,能否撑过这两日,还是个变数。
    但这消息多少给城中困守的人以希望,阿姒把陈家及晏书珩派给她的护卫都派去守城,自己也穿起便易的衣裳携侍婢出府替伤员包扎。
    路过府前阀阅时,阿姒停顿了会。
    随即她义无反顾上了马车。
    第十八日。
    城墙上已不时有胡人攀上,虽被打下去,但源源不绝。
    被巨石堵住的城门也濒临失守。
    城南的衙署中收容了不少伤员,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此消逝。
    时隔数月,此时再面对血和尸骸,阿姒已不再害怕,比血和尸骸更可怕的是无休止的杀戮和争夺。
    衙署外一片死寂。
    城中能扛得动刀剑的人都去拱卫城墙了,只剩妇孺在此照顾伤兵。
    外头越来越安静,周遭开始传来不安的低泣,但阿姒依旧专注,她正为一个重伤的士兵包扎,那是个只十一二岁的孩子,被流箭射中要害。
    替那孩子撕开血衣后,阿姒才发觉那竟是个女郎——城中有令,不到最后关头,老弱妇孺者,不参与守城。
    阿姒双手微颤。
    女孩反过来安慰她:“我爹娘都被胡人杀死,我……在为他们报仇。”
    郎中已去参战,阿姒不通医术,只能撕下衣裙替她止血。
    但血……怎么都流不完。
    阿姒用力撕着外裙,和手刃陈季延那日一样不顾一切。
    已无力回天。
    女孩在阿姒怀中慢慢失去生机时,外头骤然传来欢呼。
    “是援兵!援兵来了!!”
    顷刻间,阿姒泪如雨下。
    众人都在欢呼,而她抱着少女尚存余温的身体迟迟未抬头。
    有人把那可怜女孩从她怀里轻轻带离,阿姒看着空荡荡的手中,愧疚低喃:“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一只温暖的手轻柔拭去她的眼泪。
    温柔的声音是清澈的流泉,涤荡过阿姒被鲜血烫伤的心。
    “别哭,你已救了许多人。”
    第81章
    夜幕降临, 城外战鼓擂擂。
    宛若垂目老者般奄奄一息的阳翟迎来了救兵,虽因夜深难以视物不知救兵几何,但势如排山倒海,在暗夜里令苦战多日的胡人军心大乱。
    在这震天厮杀之声中, 晏书珩用力把阿姒拥在怀里。
    “阿姒……阿姒, 我回来了。”
    强撑数日, 阿姒卸去最后一丝气力, 在他怀里恸哭出声:“他们都没了……我救不了,谁也救不了。”
    晏书珩喉间被塞住般, 什么巧妙的话都失了声, 只低道:“不, 阿姒救下了许多人。如今援兵已来,剩下的事便交给我们吧。”
    早在经历了魏兴一战,又习惯站在高处去权衡利弊,谈及战争时, 晏书珩首先想到的并非战火之残酷,而是局势上的得失。直到日前, 在赶来的途中驶过尸山边,见到一个男子对着亡妻尸身哀恸。
    心中宕然一痛。
    若阳翟失守,阿姒也会这样失去生命, 再不能与他斗嘴争输赢。
    战火和苦难,在那刻无比清晰。
    清晰到跳出阔大棋盘,落到蒙受苦难的个体身上。
    奔入衙署时见到阿姒一身鲜血、衣衫破旧地瘫坐在地紧抱着少女的那一幕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依譁
    叫人觉得温暖,又被刺痛。
    晏书珩搂紧她。
    援兵虽至,但战争还未停歇, 此处的伤兵也还需救治。阿姒拉过青年袖摆擦罢眼泪,又起身与他带来的人一道查看可有需救治的伤兵。
    晏书珩不瞬目地看着她纤弱的身影忙碌穿行在伤员间。
    他最终没拦下阿姒。
    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阿姒才回到马车上,累得不上一身的脏污,蜷在车上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阿姒睡得很沉。
    梦中似有人紧紧抱住她,捧起清泉温柔抚过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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