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阿姒轻道。
    哪怕出去要面对贼匪,也比独自在洞中担惊受怕的好。
    走到洞外,护卫同他们打了招呼,阿姒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那山匪可还活着?”
    晏书珩望向受伤的贼寇:“受了伤,但还好,夫人想如何?”
    “其余人的安危要紧,若他能将功补过,饶他一命倒无不可。”
    阿姒真挚道。
    晏书珩看着她温和的目光,一时猜不出真假,那贼寇已放话要取他们性命,她怎会如此宽和?
    许是为了救其余人。
    但也说不准,她本就善良。
    贼寇听到阿姒的话,又见他们眉目间一派温和,当真像活菩萨,暗笑这对夫妇或许是好糊弄的,便存了异想天开的念头,吃力道:“好人、好人,放过我,我……再也不作恶了。”
    晏书珩垂眸,目光温和悲悯:“可以,但你得先回答我的话。”
    贼寇眼睛一亮,忙点头。
    晏书珩想起惊马前的那一声“不得伤人”喝令,问他:“马是谁伤的,目的是何?又是谁派你来找人?”
    贼寇含糊其辞道:“大当家不让大家伙伤人,二当家喜欢杀'人,就让我和大当家对、对着干。”
    “原来马是你伤的。”
    晏书珩幽幽道,但他并未气恼:“二当家让你伤马,是挑准了这辆马车?”
    贼寇受了一刀,护卫都是老手,虽未伤着要害却足以让他痛不欲生,他目光越发涣散:“二当家的手下说,前头几辆马车里有世家子弟,伤了人栽赃给新城郡那些世家,他们会遭殃,我们也能趁乱发财,但大当家知道了,让我下来救人。”
    “那人可曾说过,马车里的世家子弟姓甚名谁?”晏书珩问。
    “没、没说。”
    “还有别的么?”
    “没了,真没了。好人,我……我快不行了,救、救我!”
    青年不为所动,他身侧女郎忽而冷嗤:“救你?当我们傻么,你若不是死到临头,只怕还想杀我们,你杀了我们的马,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晏书珩饶有兴致地望入阿姒眼眸,他曾透过那双眼见过茫然无措的她,不谙世事的黠的、羞赧的……
    但这是头回见到她毫不掩饰地露出嗤讽并带着杀念的目光。
    晏书珩想起曾见过的一枚鱼钩。祖父爱垂钓,彼时他扶持的琅琊王投其所好,献上一枚据称是汉昭帝用过的黄金鱼钩,黄金中加了香料,可诱鱼咬钩。
    此刻阿姒的目光便似那枚金质鱼钩,精致妩媚,却带着倒刺。
    贼寇意识到被哄骗,登时装不下去了,狰狞道:“臭娘们!要不是老子没带够人,你就等死吧!”
    晏书珩眼中笑意倏地褪去,语气淡淡:"此贼作恶多端且不知悔改,留不得,夫人可想亲自报仇?"
    他的嗓音如一汪清泉,浇灭阿姒心头叫嚣不停的报复之意。
    她在他跟前一直是温柔善良的,虽说此贼该死,但她得保持风度。
    免得夫君被她吓到了。
    阿姒平和得像一樽观音像,甚至颇悲天悯人:“你很生气是么?气我们出尔反尔,但我方才本不打算食言,为考验你才故意做戏试探,谁料你竟连装都不愿装,若留你,你必会继续作恶。”
    贼寇一听,又被骗了。
    顿时懊恼又愤然。
    一旁压制贼寇的护卫顿时了然,他们就说,女郎看着温柔和善,怎会说出方才那一番话,原是用心良苦。
    晏书珩将他们的神色变幻瞧得真切,没奈何地笑了。
    她不去唱戏,着实屈才。
    “夫人苦口婆心,想必此贼黄泉路上会自省的。”晏书珩扶住阿姒。
    贼寇看着那对貌若神仙却着实变态的年轻夫妇,怒道:“你们——”
    护卫手起刀落。
    晏书珩见阿姒面容苍白,这回是当真吓到了,把人搂在怀里:“好了,贼人已死,阿姒不怕。”
    护卫处理完,几人皆认为此处不够隐蔽,欲寻别处歇脚。
    山路崎岖,晏书珩在阿姒跟前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阿姒刚碰上他后背,听到他轻轻吸气,才发觉他衣衫破了好几处,又摸摸自己身上的男子外衫,亦有破洞。
    两层衣衫都破了。
    那他后背岂不伤痕累累?
    见她迟迟不动,晏书珩回身,阿姒正垂着眼,手摸着衣上破洞。
    他揉了揉她发顶。
    “无碍,衣裳脆弱才会被灌木划破,但我皮糙肉厚,伤不及根本。”
    阿姒却再不肯攀上他后背,只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几人走到一处更为隐蔽的山洞,此洞幽深,有两处出口,一处甚隐蔽,一处稍微显眼。
    晏书珩眼睛微微眯起。
    “就这处吧。”
    破雾顿时领略他用意,示意几名暗卫分别藏匿于两处洞口。
    入夜,洞中燃起火堆。
    这一日过得仓促,他们草草吃了些野果充饥,山洞很深,护卫守在外侧,晏书珩和阿姒则歇在深处。
    洞内,鸦雀无声。
    靠在肩头的脑袋渐沉,晏书珩低头一看,阿姒在打瞌睡。他让她枕着他腿上入睡,自己则靠在石壁上回想今日。
    轻敲洞壁的声音打断思绪。
    晏书珩褪下外袍给阿姒充当枕头,这才去了洞外。
    洞外是几名护卫,见晏书珩外袍微乱,竟比在魏兴守城时还狼狈些,正要开口请罪,被晏书珩制止了。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今日惊马变故皆因贼中有人搅局,非你们失职,穿云他们呢?”
    护卫回忆着,当时见马惊了,他们要去相助,谁料贼寇乌泱泱围上,那处地形不好脱身,幸而从惊马到收到破雾信号,前后不过吃个枣的功夫。
    “收到信号,我等放了心,按计划假装敌不过众寇。听意思,他们本只想劫财,但因贼中有人不听指示作恶,大当家担心再出事,索性把人一并带走,我等担心长公子,商量后由我们借机溜走,留一部分人则跟贼寇走。”护卫声音逐渐颤抖,“属下来迟,您受惊了!”
    对贴身护卫,晏书珩一向恩威并施:“无碍,你们来得正好。”
    问完贼寇大当家的事,又确认过穿云阿晟等人的安危后,晏书珩道:“除去贼寇,背后或还有别人,未免打草惊蛇,你们先行隐匿,否则若我身边护卫众多,对方不敢妄动。”
    护卫迅速隐匿,只余破雾。
    .
    晏书珩返回洞中时,阿姒仍在睡,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却被火光在洞壁上投下一个硕大的影子。
    纤弱而坚定的身躯。
    硕大却不堪一击的影子。
    自相矛盾又相互矛盾的两部分,组成了完整却复杂的一个她。
    有时她“外强中干”。
    明明害怕,却要强撑着让他自己走,将恐惧藏起,伪装得像这影子般强大。
    有时却“外柔内刚”。
    面上柔弱懵懂,像今日惩杀贼寇时,故意做出害怕的模样缩到他身后,实则本性藏在张牙舞爪的影子里。
    晏书珩走近了,借着渐弱的火光,他发觉阿姒秀眉几乎拧成一道结,面色潮红,身子却不住哆嗦。
    他目光一紧,忙去探她额头。
    手背宛如贴着盛了烫水的瓷碗。
    他迅速唤破雾来诊脉。
    晏书珩望着阿姒紧皱的眉头,亦凝起眉,破雾看后道:“大抵是惊惧交加,冷热交替,染了风寒。郎君放心,山中多草药,当有可治伤寒的。”
    破雾说罢举着火把出去寻药。
    很快他便回来了,捣碎草药后,晏书珩喂着阿姒饮下药汁。
    服下片刻,她眉心稍展,晏书珩略微放松,破雾嘱咐道:“需用湿布给女郎敷额散热,若打寒战则要加衣盖被。但眼下在野外无衣无被,只一个法子。”
    晏书珩岂能不知是何法子?
    他平静道:“我明白了。”
    破雾抬眼,不经意间瞥到晏书珩面上,见他端的是澹然君子之风,耳根却微微发红,正色道:“属下会在外守着不让旁人闯入,女郎生病时更不会记得发生过何事,郎君……大可放心。”
    后半夜。
    阿姒果真冷得直哆嗦,双唇发颤:“阿姐,我好冷……”
    晏书珩一怔,他们虽数度亲昵,也曾相拥而眠,但那是她醒着时。
    他自认不是正人君子。
    所谓礼节只用于维系世家子弟的教育,也自知是个喜欢掠夺的人。
    可男女之事究竟不同。
    即便要强夺,也得在他们清醒时,光明正大地侵占。
    如今虽只是为了给她取暖,但他却无端有趁人之危的错觉。晏书珩垂下眸,长指一件件挑去阿姒一片,最终掩耳盗铃般,留下那可有可无的薄布。
    他盘坐在地,揽住把冷得齿关打颤的女郎,像抱小孩般,让她蜷缩成一团窝在怀里,又扯过地上散落的两件外袍、两件中衣,悉数覆在她后背保暖。
    从前同睡时,晏书珩就知二人身量相差悬殊,此刻却最深刻。
    阿姒整个嵌入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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