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下方才在陛下身上似乎闻到了。”
    常年和这些药材打交道的人,嗅觉会变得异常灵敏。
    范岢年逾五十,早年游历江湖的经验致使他很难被糊弄过去,这也是他能被张司空看中、在他身边备受重用的原因。
    张瑾一向相信范岢的医术以及忠心,也知道范岢并不是会信口胡言之人。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也恰是因为如此。
    他看着范岢,久久未语,清冷俊挺的容颜一半被月光照着,一半隐匿在树影下,竟凉得出奇、冷得似冰。
    空气也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压抑气息。
    范岢知道大人一时或难以接受,便静静垂首立在原地,耐心等候,许久,才听到眼前的男人冷声说了一句:“你敢这样说,想必有把握?”
    他袖底的手攥得死紧,骨节泛青,手背上青筋毕露。
    那一张脸,早已冷得再无半分方才沉浸在甜蜜中的喜悦。
    范岢忙道:“在下心有怀疑,当前还不算笃定,只是若不提醒大人,也无从印证猜想真假。”
    不知是不是错觉,范岢感觉这句话出口以后,眼前的男人周身的冷意消弭了些许,神色也不再那般紧绷。
    还好。
    还没有确定。
    应该是范岢判断错了,她并没有欺骗他,也没有对他下药……
    毕竟他这么爱她,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他们说好了要有个孩子的,不是吗?
    张瑾闭了闭目,夜风吹得他无比头疼,连心底都好像漏了一块,被刮得刺痛不已。
    “大人,您看……”范岢见他不说话,又小心翼翼地出声请示:“这事……”
    “查。”
    “是、是。”
    范岢连忙答应了两声,又道:“验证猜测真假最直接的方式,便是大人寻机去陛下的寝宫中取一些陛下日常所焚的香料来,交给我查验一番即可。”
    “好。”
    张瑾淡淡应了一声,背过身去,甩了甩袖子,“下去吧。”
    “是。”
    范岢察觉到大人心情不佳,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抬手对着男人的背影拜了拜便下去了。
    出去时,正好迎面碰见走过来的周管家。
    范岢脚步一滞,神色微微异常,只对周管家点头示意,周管家似乎是看出什么,不曾多问,只是缓步上前看着郎主的背影。
    他从袖中拿着一封信,道:“大人,小郎君又寄信回来了。”
    张瑾转过身来,目光落在那封家书上。
    ——
    另一边。
    紫宸殿,姜青姝微微陷入沉默。
    范岢察觉到了。
    她倒是有些疏忽了,来张府时不曾设防,竟然这都能让范岢给闻出来,不愧是张瑾身边的郎中,敏锐度和医术都十分了得。
    张瑾若是知道不孕的真相,得知这些日子以来被她欺骗感情,以他的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甚至,会做出一些疯狂之事。
    没有人会忍受欺骗。
    尤其是张瑾这种骨子里带着我行我素的傲慢的人。
    但姜青姝还比较冷静。
    她一边任由宫人为自己更衣,大脑一边转得很快。
    戚容师承神医,她亲自调配的香料极为巧妙,就算范岢有所察觉,也不会仅仅靠闻就有十足把握,依然要想办法验证,如果张瑾信了范岢的话要仔细查验香料,想必也是从她殿中的香料着手。
    极有可能从她这边取走一些香料,再和香囊里的香料作比对。
    现在范岢刚提醒张瑾,她立刻可以把殿中的香料全部换成正常的,这样张瑾就算查,一时半会也查不出什么。
    这样想着,姜青姝对身侧的邓漪道:“你去撤换殿中全部香料,把下了药那一批处理掉,记住,把痕迹清除干净,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异常。”
    邓漪:“是。”
    清理痕迹也不过拖延时间,姜青姝也明白,她和张瑾和谐的表象维持不了多久了。
    但她也不那么怕他了。
    在王谢倒台、赵家上交兵权、杀蔡古、提拔唐季同之后,如今她和他也算是各占一半势力,分庭抗礼。
    关键都在兵权和时机。
    京中,内府四卫有八成尽数归她,神策军那边,起初有将士不服贺凌霜,但贺凌霜还算争气,重整军纪,培植亲信,没有让人爬到她头上来。
    裴朔现在不在京中。
    太原牧前些日子被她撤换了,她以此名义让裴朔留守太原,治理当地民生,实际上是防患于未然,以防那边兵变。
    张瑾不傻,他若有反心,是不可能等她慢慢卸磨杀驴、把他的势力皆剥离干净了再反,就算他自己不想,有蔡古作为前车之鉴,他底下的那些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个开刀,任由宰割。
    若要把这根眼中钉铲除,那就只能剜肉剔骨,一鼓作气。
    但时机和主动权必须掌握在她手里。
    姜青姝正在思索,才出去不久的邓漪突然急匆匆奔进来,神色似乎有些异常,好像发生了什么紧急之事。
    “陛下!”
    邓漪神色凝重道:“方才兵部来报,镇西大将军兼安西大都督步韶沄……病逝了。”
    姜青姝一怔。
    ———
    张府内,张瑾凝视着那封家书沉默许久,终于伸手接过。
    张瑜自从离家之后,刚开始寄信很多,后来频率便慢慢减少了,有时一月只有一封家书,后来甚至两三个月才有一封信。
    今日他又寄家书来了。
    现在面对有关张瑜的一切,张瑾的心情甚为复杂,他在任何事上都对得起弟弟,唯独夺走了他当初吵着闹着非要娶的心上人,甚至……至今不知怎么告诉阿奚他和姜青姝的事,告诉他,他们已经决定生一个孩子。
    张瑾抬手接过家书,直接拆开看。
    “兄长安好?我近日游历于青州等地,觉得那里风光甚好……”
    少年的信很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把生活中的一切趣事都说给他听,只是偶尔还会提及一些多余的话,譬如:“近来我路过一村庄,瞧见样式奇特的水车,听说是朝廷新制的,近日官府还调低了税率,村民们都说官府比从前好了,我听了也高兴。”
    又或者:“我前几日路过边塞,看到那边有了好多相貌不似中原的商贩,不过,他们看起来过得好像还不错,真奇怪,一点也不像个亡国之人。”
    他还说:“我听到好多百姓都在茶馆谈论霍将军打仗的事迹,这个霍将军,我记得几年前还和他打过一架呢,不知道他现在的武艺怎么样了,听说他在朝堂上对阿兄你不敬,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我肯定是无条件站在阿兄这边的,除非……算了,反正要是有机会,我和他切磋切磋,替阿兄你出气。”
    句句不提七娘,句句却都有七娘的影子。
    他是刻意地不敢提。
    起初张瑜还时常在信中叮嘱兄长有关姜青姝的事,渐渐的,他似乎知道兄长和七娘也该适应了没有他的生活,很少再给七娘写信,也很少在给兄长的信中提及七娘,以免打扰他们现在的生活。
    至于思念,只有他一人承担便好。
    但张瑾知道,这少年看似直白肆意,实际上很是敏感,越不问越关切,却关切越小心翼翼,不过话都憋在心里,看他这信中内容,是没少关注京中事。
    他久久看着书信,看完了之后也未曾言语,周管家小心看着他的神色,出声道:“小郎君这封信颇长,想必除了问候,也提了不少其他事吧。”
    “你想说什么。”
    周管家心底一横,直言道:“奴是真心觉得,郎主若真的和陛下在一起了,您又让小郎君如何自处?您现在收手还来得……”
    “闭嘴!”
    张瑾这一声冷喝,彻底让周管家无言。
    然而看着周管家满脸不赞同之色,张瑾知道,连很少忤逆他的周管家都这样强烈反对,是因为他现在的确已经……过于荒唐。
    一边怕弟弟知晓,一边又一意孤行,明明天底下最该信任的人只有弟弟,却将弟弟越推越远,反而执着于最靠不住的帝王心。
    到头来,也许两边皆落得一场空。
    第247章 错真心5
    步韶沄病逝了。
    这一则消息很快就席卷整个京城,步大将军自从去年身受重伤,便一直卧床不起,每个人心里都有所准备,但乍然听闻时,都怔了许久。
    镇西大将军步韶沄,在世时历经大大小小近百场战役,战功累累,名震他国。
    大昭又失去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
    世人或惋惜,或感慨,但据说,步韶沄病逝之时,却是极为平静,不曾带遗憾的。
    她临终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臣奉先帝诏令镇守边疆、统领安西数载,莫敢有一刻轻怠,却因一时失察托大重伤,致使城池失守、安西险些陷落,自责锥心,五内俱焚。所幸大昭另有良将,臣有幸亲眼目睹安西收复……总算敢下九泉,面见先帝,问心无愧矣。”
    姜青姝翻开其义子递上来的奏折,注视着这句话,久久沉默,终于命人追封步韶沄。
    生前为大都督兼节度使,已与宰相并列,死后再追封三公、设庙享奠也不为过。
    旨意刚颁下不久,她便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
    ——由谁接任安西大都督的位置。
    谁都好,只要不是张党的人,姜青姝记得先前与西武国的战事中,镇军将军唐季同临时被委任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事后驻扎龟兹,做事虽算不上多么出类拔萃令人惊叹,却也毫无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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