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不好了!”
    有人撞开院门跌跌撞撞进来,语无伦次道:“外面来了一拨人……他们……”
    谢安韫眼神骤冷。
    那人话到了喉间,还没说完,另一道身影不紧不慢地踏入院子,嗓音沉凝,毫无起伏,“谢尚书。”
    是薛兆。
    薛兆持剑踏入院子,随后侧身,另一道纤丽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杀自己的亲堂兄,谢卿还真是心狠手辣。”
    “哐当”一声,由于过于惊惧,陆方持刀的手率先脱力,刀身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极为突兀。
    谢安韫却没有看陆方。
    这一刹那,他的目光中只有一人。
    姜青姝。
    她又来了。
    他紧盯着突然出现的少女,突然扭曲地笑了,“陛下,您还真是胆大呢。”
    姜青姝负手而立,慢慢踏入院中,目光扫了一眼奄奄一息、神智不清的谢钊,又看向脸色苍白、披发端坐的谢安韫,淡淡道:“他再如何阻碍你,也罪不至死。”
    谢安韫嘲讽道:“抢我的东西,就得死。”
    “有些东西不属于你。”
    “那又如何。”
    他盯着她,眸底闪烁着晶莹碎光,“我想要的东西,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会夺。”
    许是他的目光太阴冷、太有侵略感,连薛兆都忘了谢安韫此刻伤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下意识挡在了女帝跟前,阻断他的目光。
    姜青姝出声:“薛兆,退下。”
    “是。”
    薛兆又后退一步,让开身。
    姜青姝缓步上前,慢慢走到谢安韫跟前,谢安韫看着她,没有动作,周围的人也都屏息望着这一幕。
    她抬头看了一眼里面的屋子,“进去说吧。”
    “好。”
    谢安韫也没问她想说什么,或许他能猜到,女帝无端端地来见他,也许是跟兵部那次一样,打的温柔牌,实则是温柔刀。
    这破败的院落弃置许久,屋内也结满了蛛网,下人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姑且可以暂歇。
    谢安韫带着伤坐在缺损的破木桌前,微微闭目,手指下意识去摸袖子,却发现今日出来得匆忙,他平时日日随身携带,唯独今日没有带为她准备的那只簪子。
    罢了。
    他再次睁开眼,望向进来的女帝。
    “陛下是想找臣要神医?”
    “是。”
    “可惜,臣不会给陛下。”
    他也看出她体内余毒未清,此刻步履虚浮,并不好受,他强行忽略心底那么一丝疼惜之意,淡淡说:“陛下如今夜里睡觉,是否会突然手足冰冷,被生生冻醒?余毒残留于肺腑,陛下的身子只会日渐衰弱,最后药石无灵。”
    姜青姝说:“你就这么想杀朕?”
    谢安韫突然咳了咳,背随着咳嗽微微弯曲,宽松的衣衫下,交错结痂的鞭痕在苍白的肌肤上若隐若现,分外狰狞骇人。
    他低喘道:“臣现在也是半人半鬼,和陛下一起死,好像也不错呢。”
    姜青姝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神医在他手里,他宁可和她一起拖死,也不愿意让她得到神医,这个人就是自私薄情,嘴里说着喜欢她,其实他还是以自己为先。
    日光下斜,天色昏沉。
    风卷枯桑,鹧鸪腾飞,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谢安韫灼灼地望着她,突然说:“其实陛下和臣是同一种人,满口言爱,实则心硬如铁,臣之前以为陛下真的喜欢君后,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臣和赵玉珩最大的区别,无非是臣不愿让谢族为陛下所用,而赵玉珩,他知道怎么让陛下信他。”
    “但若有一日,赵氏一族开始展露不臣之心呢?”
    “陛下对他,又会比臣好多少?”
    姜青姝并不想听他说这些,谢安韫说对了,她就是冷酷之人,为了皇权可以不择手段。
    不过赵玉珩和他有本质的区别。谢安韫自己太钻死胡同了,满眼只有利用和算计,长在这样尔虞我诈的环境中,他连自己的族兄都能杀,从来没有体会过真情的滋味,才看不透罢了。
    姜青姝近日体力不佳,站了一会儿,便寻了个地方坐下,手指懒洋洋地绞着绦带,道:“说这些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所以陛下请回吧,臣会立刻杀了娄平,陛下体内的毒,永远都不会解。”
    姜青姝偏头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好”,居然真的起身要往外走。
    她走至门边时,谢安韫突然又好似突然发疯一样,笑了起来。
    她顿住。
    身后,他笑声低沉又冷,近乎不甘地嘲讽道:“陛下和臣都是倔强的人呢,其实陛下心里清楚,您说什么,臣会心软,然后将娄平交给你。”
    但是。
    她却宁死都不说。
    他故意说要杀了娄平,她都要无药可救了,她却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态度,真是如他所料,却又这么令人心痛。
    谢安韫自嘲地想着。
    姜青姝却在此时回身,看向坐在一片阴影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男人,突然说:“朕却没有谢卿倔强,谢卿伤得这么重,明明可以让娄神医为你医治,却为了让朕不得到他,宁可自己也不治伤。”
    谢安韫不言。
    她原本落在门上的双手收了回来,转身朝他走了几步,放柔声音,“那日太傅下手很重罢?”
    谢安韫依然没有说话。
    他盯着她,有些出乎意料地愕然,看着眼前的美人一步步靠近,直到他闻到她衣袖间残留的极淡的沉香。
    她居然……顺着他了?
    他刚说她是宁死也不会给他好声色,她就突然改了态度,狠狠打了他的脸,却又这么让他不知所措。
    “陛下……”
    他喃喃着唤了一声,却又陡然清醒起来,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快掐出血,冷笑道:“陛下走罢。”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凉气。
    袖子却被她一攥。
    随后,她慢慢卷开他的衣袖,露出那些狼狈的、不堪入目的伤痕。
    她又问:“疼吗?”
    从来没人问他疼不疼。
    那些人,只会在他跪在祠堂挨打时,表面上一声声求着不要打了,心里却得意至极,冷眼看着他匍匐在地上,露出最下贱的丑态。
    其实挨打多了,也该习惯了。他十几岁时也时常挨打,那时是被父亲打手板、罚跪,再后来演变成用藤条、用带倒刺的皮鞭抽,最后,变成了直接敲打脊骨的木杖,要把他直接打死。
    因为他行事越来越张狂,轻微的惩罚已经镇不住他了,他们打得越重,越说明他们的无力,只能用这样的手段来掩饰自己的恼羞成怒。
    谁会管他疼不疼?
    就算问他疼不疼,也是虚伪的,另有所图。
    谢安韫猛地抽出袖子,却被她按住手背,他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抬头,看着她,姜青姝垂着眼睫,却没有回视他的眼睛。
    她什么都没说,而是再次拉开他的袖子,从自己袖中掏出一瓶上好的伤药来,慢慢涂抹上去。
    ——这是她本来给霍凌备的药,想让薛兆顺带转交来着,后来一忙就忘了。
    “你一连多日告假不上朝,朕就料到你伤得很重,特意为你准备了伤药。”她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温和地说:“太傅年事已高,又极为看中名声,你若不那么倔强,他未必会下如此狠手。”
    “……”
    他咬牙不语。
    姜青姝微微抬睫,眸底噙着抹玩味笑意,目光极快地在他强行忍耐克制的面容上扫过,又轻笑道:“你也不必和君后比,在朕心里,君后是独一无二的,你也是。”
    独一无二的乱臣贼子。
    她姑且给他上好了右臂的药,又去拉他的左臂,帝王屈尊降贵这样温柔,简直是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谢安韫竟也安静下来。
    他睫毛颤动,望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突然产生一种极其阴暗的想法——他希望外面有人放了一把大火,将他和她一起在这里烧死,烧到尸骨纠缠,无法分辨,也无法分葬。
    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得到了,以免百年之后帝后合葬,便宜了那个赵玉珩。
    谢安韫突然说:“陛下和去年判若两人。”
    “哦?”
    “臣之前想占有陛下、摧折陛下,是因为陛下长得美,但究其根本,无非是群人总是把忠君挂在嘴边,越是如此,臣就想越把他们忠的君当着他们的面狠狠磋磨,把这象征着皇权、尊卑、礼法的陛下,抓在手里。”
    字字诛心。
    姜青姝神色不变,“是吗。”
    “但臣现在……已经变了。”
    他动情了。
    谢安韫自暴自弃地享受着此刻短暂的温柔,一腔爱恨无处宣泄,在心里横冲直撞,胀得他胸腔都要爆裂。
    他再也不能忍,突然猛地反手攥住她的手,用力之大,是她完全挣脱不开的,她下意识抬头,他终于看到了她的眼睛。
    太清澈平静的眼睛,倒映着他激烈动情的眼神。
    犹如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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