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时寂静。
    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外头薛兆的声音率先打破宁静,“陛下,到了。”
    张瑾一霎那松开扣着衣衫的手指,双瞳霍然睁开,眼中一片冷冷清清。
    “臣知道了。”
    他说:“臣去中书省处理事务,先行告退。”
    他说罢,一掀帘子便起身下车,她紧跟着跳下车来,侧身挡住他要去的路。
    姜青姝在月光中毫不避讳地抬头,注视着男人的眼睛,他被她盯得皱眉,微微偏首,露出寒冽的侧颜。
    “陛下。”
    他问:“可还有事?”
    她注视着他,不紧不慢开口:“无论卿信不信,朕之所以愿意配合卿如此大费周章,与张卿的想法是一样的,不忍心令无辜者卷入朝局。”
    所以,他不必以为她会用阿奚胁迫他。
    她不会仅仅因为政务上遇到阻碍,就直接告诉阿奚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他的兄长和她联合起来骗了他。
    同样是割断感情,揭晓她的身份,或是用其他方式让阿奚恨她,这样都太残忍了,只有让他误以为她成婚了……伤害最小。
    她和张瑾都明白,阿奚固然洒脱不羁,却是个正直又知分寸的孩子,他不会纠缠一个有妇之夫,让她的清名受到玷污。
    说来。
    她也没想到会这样。
    她一开始有意逗阿奚时,没想到他会如此真诚又炽烈地喜欢,喜欢到连她都心生不忍,怕会伤害他。
    “不忍心?”
    张瑾并不相信天子所谓的不忍心,他看着她的脸,冷哂一声,“陛下是天子,理应事事顺应法度纲纪,莫要再作这等可笑之语。”
    这回她反而笑了,“可笑?”
    你在说你的弟弟可笑吗?
    还是你以为,天子无情,天子谈情就是可笑?
    也许他是对的,他太聪慧、也太冷静了,以致于完全不能从他弟弟的角度出发去看待这一切,只能一眼看透她对阿奚并没有太多的男女之情,他看到的仅仅是一个帝王是如何在欺骗朝臣的弟弟。
    远远的,秋月带着宫人快步过来,看见她与张相说话,并未近前,而是远远守候。
    薛兆也没有靠得太近。
    广场四面开阔,微风徐徐,漫天无星,一泓孤月拉长那两道细长的影子。
    她说:“朕不觉得这是可笑,但是张相既这样确信,那就请张相一直坚定今日说的话吧。”
    说完,她转身将手搭在秋月臂上,转身而去。
    而她离开之后。
    张瑾侧身看向女帝的背影。
    只此一眼,他又闭了闭眼,冷漠地转身离去。
    ……
    凤宁宫中灯火通明。
    赵玉珩没有歇息。
    昨日午时,女帝随口对他说,晚上再来看他,他便一直静坐等到深夜,因体弱又怀有身孕,四更时分,才在宫人的劝谏下睡了。
    今夜他又没有歇息,就坐在窗前看书,等女帝是否过来。
    许屏侍立一侧,小心观察君后神色,他看起来只是在认真地看书,可侧颜总透着一丝清冷孤寂的意味。
    他没有对于女帝昨夜的爽约,表达过任何的不满。
    更没有派人去问过,陛下这两日在忙于什么。
    好在今夜四更前,女帝到了。
    姜青姝自个儿心虚,路上都匆匆忙忙,一进来就扑进了赵玉珩的怀里,他全身冷冰冰的,她反而奔出一身薄汗来,仰头看着他,“是朕的错,让三郎久等了。”
    赵玉珩抬袖给她擦汗,“不必这样急,你如今体弱,出了汗反而容易受凉。”
    他朝周围扫了一眼,宫人立刻起身,去关紧门窗。
    姜青姝朝他笑了笑,“朕没事。”一边说,她一边仔细观察赵玉珩的神色,没有看出任何的冷漠与不悦。
    心里不由得暗叹:这个人实在是太不露声色了,他要是发点脾气,她反而还自在些。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移,赵玉珩却安然自若,牵起她的手,转身往内室走。
    屋内又准备了她喜欢吃的糕点。
    还是热的。
    但太晚了,姜青姝这几日太累,只想快些歇息了事,便表现得兴致缺缺,赵玉珩见了,直接一拂袖子:“既然陛下今日不想用夜宵,就都撤下去罢。”
    许屏看了看女帝,欲言又止,想直接告诉陛下,这糕点是君后担心陛下没有好好用晚膳,特意让人反复热了七八个来回的。
    就这么撤下去,也太……
    但赵玉珩素来不喜欢多言,更不喜欢将自己做过的事拿出来说,许屏不敢多嘴,只上前将糕点全撤了下去。
    沐浴更衣后,帝后二人直接熄灯就寝。
    今夜赵玉珩的话不多,姜青姝也没什么精神缠着他说话,凤宁宫比往日更为寂静,静到近乎冷清。
    姜青姝闭上眼睛睡了,后半夜不知为何,又突然被冻醒,近日分明是晴天,凤宁宫又比其他宫殿更暖和,但她却感觉到那股发自骨头的寒意顺着漫上来。
    怎么捂着被子都冷。
    她裹紧身上的被子,埋头进去,单薄的脊背轻轻抖了抖。
    一只温暖的手探了过来。
    “冷了吧?”他温声问。
    身侧的人明明与她盖的不是同一张被子,却及时醒了过来,他的掌心暖和得异常,她不自觉地凑近,听到他一声叹息。
    “陛下,过来。”
    他掀开被子,把她连人带被子抱进来,又重新盖上自己身上那张被子,他的手在她背脊上拍了拍,又问:“还冷吗?”
    “……还有一点。”
    “许屏。”
    外面值夜的许屏闻言惊醒,连忙进来,又添了一床被子。
    姜青姝这才舒展了些许,下巴抵着赵玉珩的肩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四肢的寒意渐渐褪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没有睁眼,在黑暗中唤:“三郎。”
    “嗯。”
    声音清明。
    他果然没有睡。
    姜青姝枕着他的手臂,突然低低地说:“朕昨夜爽约……”
    “不必解释。”他说:“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
    她默了默,又说:“三郎总是等朕这么晚,下次朕要是三更还没到,你……”
    “臣是自愿等陛下的。”
    “……”
    她又没话了。
    片刻后,她突然说:“三郎。”
    “臣在。”
    “你有没有发现,方才朕一直叫你三郎,但是你一直在叫朕陛下。”
    而不是,七娘。
    赵玉珩一怔,这一次,他竟被她说得有些哑口无言了。
    他其实并未与她置气,他不是敏感脆弱斤斤计较之人,也断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反复胡思乱想,相反,他为人处事甚为干脆,该做什么就做,仅此而已。
    他已经不会想什么“牺牲”“委屈”“孤独”,别人以为他赵三郎心里应该特别酸苦、在宫中应该特别煎熬,纷纷都替他来可怜他。
    其实很多余。
    他并不需要。
    但他今日确实是一直在叫她“陛下”,为什么呢?他现在想来,觉得这是叫给他自己听的,不过是在下意识提醒自己,这是陛下,不能将他个人的自私和占有欲,牵扯到她身上来。
    不是要吓唬她。
    他语气放温和了几分,“七娘。”
    “再叫一声。”
    “七娘。”
    她渐渐不冷了,被他抱得浑身都暖呼呼的,轻声说:“三郎今日少叫了多少声,都要补上。”
    “七娘,七娘,七娘……”
    他不紧不慢,一声声唤着,黑暗的目光渐渐放空放远,也不知道是第多少声了,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
    怀中的人抬头看他,“三郎现在还觉得……”
    他突然打断,“臣可以亲陛下吗。”
    “嗯?”
    她疑惑抬眼,她看不清他那双幽深的眼睛,只是听到这么突然、有好似竭力压抑着什么的一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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