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首片刻,依然没有听到张相回应,微微抬首,发现张相并未看他,而是在看……他身后?
    薛兆愕然回头。
    那里停了一辆车驾。
    谢太傅缓缓走了出来。
    张瑾笑了一声,嗓音却凉津津的,“今日真是热闹,你瞧,小皇帝自己能脱身,无须我出手。”
    薛兆咂摸张相的话,心道:难道是陛下料到谢尚书会来,所以故意把太傅叫过来的?不对啊,陛下怎么知道谢尚书会进来,他不是会拦……难道说……
    薛兆身为武将,本就不擅计策,颇有些后知后觉,谢临已经匆匆朝这边走了过来。
    张瑾同他互相抬手长揖。
    “太傅。”
    “张大人。”
    谢临并不是女帝叫过来的,他是在下值之时碰见了要入宫的上柱国赵文疏,对方甩了他脸子,他这才知道那孽子又造了什么孽。
    谢临年轻时堪得起忠义二字,如今一路得知昨夜宫闱刺杀之事,只觉惊骇万分,此刻几乎是匆匆来到紫薇殿外。
    尚书省左右二位仆射,自古便有左右相之称,论实权张瑾不输于太傅,但论资历辈分与品阶头衔,张瑾须得礼让三分。
    张瑾微笑道:“谢老德高望重,事关陛下,由谢老出面较为妥当。”
    谢临一看张瑾也知道了,险些气厥过去,当即黑着脸甩袖入殿。
    殿门几乎是被狠狠撞开的。
    混乱的脚步踩着冰冷的地砖,几道凛冽的影子被烛影照着,朝着暖阁延伸而来。
    谢安韫几乎是在瞬间就感觉到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几乎和姜青姝同时,两道目光交汇,女帝微微一笑,说:“谢卿还要继续吗?”
    他盯着她:“陛下料到了?”
    “早就跟你说了,朕不能碰,如果朕给你在后宫安排一个侍君之位,你才名正言顺——”
    她的声音又低又弱,很快就被急促的脚步声盖住了。
    谢安韫猛地松开手,伸手去扯帘帐,只来得及挡住她虚弱的身形,下一刻薛兆已冲了过来,将他用力拽开,以剑抵着后颈,狠狠按倒在地。
    谢太傅上前就是一耳光,“孽障!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大逆不道!”
    谢安韫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谢太傅双膝跪地大拜道:“陛下!老臣有罪!是老臣教子无方,纵容不孝子如此目无君上、藐视皇威!对陛下如此冒犯,实乃大不敬,万死不足以谢罪!”
    谢安韫冷笑,他偏过头,没有看暴怒的谢太傅,又冷冷地看着那垂落的帘帐。
    少女虚弱地伏在里头,甚至连整理被他弄乱的衣衫都没有力气,嗓音却很是淡定平缓,“谢卿的确有些失仪,不过只是听闻朕身体不适,关心心切,太傅不必如此。”
    谢临顿住。
    他没想到女帝会为谢安韫说话,有了预感,果然下一刻,女帝的嗓音却带了笑,说:“昨夜君后遇刺,事发突然,朕不过是昨晚去凤宁宫时吹了点冷风,结果今日就听到外头在传一些谣言,说什么朕身子不适是被人所害。眼下殿试关口颇为紧要,上回寻芳楼之事后,针对谢家枉口拔舌之人太多,太傅还要操劳于殿试评卷、为朕选贤任能,可不要轻信了这等荒诞传言。”
    在场几人同时一怔。
    薛兆是知道来龙去脉的,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谣言”,女帝这么说,怎么好像还反过来要掩盖这事一样?
    薛兆不懂,但谢太傅却立刻体会到了女帝的话外音:这要是以前的话,按照小皇帝的脾气,她是一定要计较的,就算闹不出个什么来,有张瑾在场,谢家也不会好看。
    但是她这次不计较了。
    女帝在话里话外特意提及了上回寻芳楼的事,提醒谢临,自己已经给过谢家面子了,这一回又闹刺杀之事,不管刺客是谁安排的,她都只发落了樊聪一个,甚至连自己中了毒的事都盖过去,可谓是对谢氏一族仁至义尽。
    那么谢临收下她这个人情,作为交换,殿试之事他必须好好监督,包括殿试结束后的挑选翰林、授官,他都不可施加阻力。
    这是个很划算的买卖。
    谢临再恼恨这不孝子,他也就谢安韫这一个独子。
    谢临心念百转,一边惊讶于女帝的冷静聪慧,一边叹息道:“是老臣……听了那些话,信以为真,方才过于激动了。”
    “臣一定好好评卷,为陛下遴选英才。”
    姜青姝虚弱地咳了咳,嗓子已经有些哑了,“老师不必多礼,秋月,扶老师起来。”
    秋月身为天子近臣,受先帝栽培,此刻神色异常冷静,过去扶起谢太傅。
    谢临慢慢起身,只觉虚惊一场——小皇帝虽根基不稳没有实权,但除非谢家有反心,否则惹君王猜忌忌惮,他日待帝王羽翼渐丰,势必拿谢氏一族开刀。
    他慢慢站起身来,再恭敬拜道:“谢陛下,老臣告退。”
    谢安韫眸底讽意浓重,冷笑看着这一幕,心道他倒是小看了这女帝,原来方才对他半推半就,打的是这个算盘。
    他倒是被她狠狠算计了。
    谢太傅又看了一眼这不孝子,见他神色依然轻慢冷漠,气得脸色又是一黑,让薛兆押着他一道出去了。
    等谢氏父子离开,外间一直站着的张瑾才拢着袖子入殿,不紧不慢道:“陛下不适,当为内侍省照料不周,许朝臣擅闯紫薇殿惊扰圣驾,今日把守殿外侍卫全部杖责三十,内侍省凡伴驾者,各自罚俸一年。”
    姜青姝:“……”
    姜青姝本来身子缓和不少,险些被他这句呛得一口气没提上来。
    女帝身边的所有人这次都要受罚,小皇帝给谢家面子,没代表张瑾要给小皇帝面子。
    张瑾临走时只冷淡抛下一句:“陛下日后行事不可再如此儿戏,若为君者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为人臣者又如何尽忠?”
    说完才离开。
    等张瑾走了,秋月才连忙过去扶着陛下起身,拿起玉梳给女帝梳发。
    她低声说:“陛下遭了这么大罪,怎么不借此机会,治谢尚书一个大不敬之罪?”
    “你以为朕能治么?”
    姜青姝靠着身后的椅背闭目养神,淡淡道:“大不敬之罪,于先帝自然是抄家灭族之罪,但于一个傀儡皇帝而已,算得了什么?太傅是朕的老师,他就这么一个独子,朕才登基,根基不稳,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能这般抓着不放。”
    而且,这么简单就搞掉一个权臣,不可能。
    所以她干脆展现仁德宽宏的一面,不计较了,顺便借着这个由头,让谢太傅和她做个交易,张瑾就在外头,谢太傅一生德名、面子也薄,不会不答应她的条件。
    正说着,秋月已经给女帝梳好头发、也换好衣裳了。
    姜青姝睁开眼睛,眼前再次闪过几行字。
    【太傅谢临严厉管教了其子谢安韫,在祖宗牌位前,用藤条将其抽得浑身是血。】
    【兵部尚书谢安韫不服于父亲管教,心底对父亲的怨怼加深了。】
    【兵部尚书谢安韫回忆起紫微宫中发生的事,认为自己被女帝算计了,忠诚—20】
    【兵部尚书谢安韫刚刚抱到了心上人,却被心上人算计,对女帝爱恨交加,难以自抑。】
    姜青姝关掉实时。
    她打了个哈欠,望着窗外的暗下来的夜色,心情很好地笑道:“走吧,朕该去探望君后了。”
    第19章 少年恨6
    此时此刻,太傅府邸气氛压抑。
    屋脊下的风铃急急乱鸣,混着下人婢子们匆忙来回的脚步声,四下连呼吸都被放得静悄悄的,春风送来潮湿的杏香,依稀残留着一丝血腥气。
    陆方拿着伤药和水盆推门进屋,听到男人冷峻的嗓音,“出去。”
    “郎君……”
    “聋了么?”
    陆方深吸一口气,看着榻上坐着的男人,他身侧燃着一盏孤灯,映着全身斑驳交错的鞭痕,道道深可见骨,支零破碎的衣衫几乎快和肉黏在一起,触目惊心。
    而他神色阴鸷,好像感觉不到痛一般坐在那,目光盯着一处。
    陆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恰好看到郎君昨夜画毁了那副丹青。
    ——是皇帝。
    那一瞬间,陆方感觉到郎君盯着那画的眼神,好像是在盯着女帝一样,湿漉漉的、冰凉凉的,阴森幽暗,像阴沟里的野兽,压抑着凶狠噬咬的欲望。
    片刻。
    他又闭了一下眼睛。
    “把药放下,出去。”
    陆方默不作声地把药放下,对于这种情况,陆方已经很熟悉了,郎君并不是第一次被太傅在祠堂鞭笞。
    不过上一次打的这么狠的时候……还是在四年前。
    四年前,郎君被逼着娶王家六娘的晚上。
    那一日,除了谢府极少数的下人外,几乎无人知晓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他们只知谢郎很快就答应了迎娶王娘子,不知谢郎衣衫下全是血迹淋淋。
    谢太傅以德高望重闻名朝野上下,却万事为了谢族荣耀。
    对其子,也要求其以家族为先,为了谢氏一族世代兴盛不衰,是以王谢两家联姻势在必得,不可推拒。
    陆方记得,那一天郎君几乎被打掉了半条命,第二天他拖着病体上朝,因为长时间没有换衣服,肉和衣衫都几乎长在了一起。
    随后他答应了。
    再后来,王六娘暴毙。
    世人众说纷纭,自然也有怀疑到郎君身上来的,不过再来一顿鞭笞,郎君可能性命不保,谢太傅虽也怀疑是他做的,但也没有去问。
    这是第二次伤这么重了。
    又是因为女人。
    一个是他不想娶,一个是他太想要。
    这次陆方就站在外头,看着谢太傅在祖宗祠堂里打他,硬生生抽断了三根鞭子,大骂他不忠不孝,骂他专权跋扈,骂他罪业深重。
    他都认了。
    就在谢太傅抽断最后一根鞭子,决定罢手时,双手撑地的谢安韫突然抬首,脸色苍白,尽是冷汗,那双黑黢黢的眼睛里只有冰冷的讽意,“那父亲呢?流于表面的伪君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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