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谢敛微不可见地蹙眉,眸光在窗上掠过,却还?是没有过去关?窗。那些?毁谤之词愈演愈烈,变得吵闹起来,彻底将他骂做阎罗恶鬼。
    他注视着少女的神色,片晌。
    只是道:“天色不早了。”
    然而?一向好说话的女郎,只是悄悄看着那碗药,挣扎着说道:“我今天不出?去也可以。”
    她看着那碗药,眉头蹙起,仿佛在面临着天大的困难。
    谢敛一时间,没有出?声。
    而?宋矜也有些?苦恼,正犹豫着,怎么才将他打发出?去。
    便听他道:“药里放了糖。”
    宋矜一愣,刚想出?来的借口顿时没了用处。她默默端起药碗,当着谢敛的面,慢吞吞一口一口将药汁咽下去,苦得眉头轻蹙。
    她一喝完,就端起水漱口。
    但?只是漱口无用,宋矜倒水猛灌了好几口,呛得咳嗽出?声。
    但?眼前被递来一包酿梅子,白绒绒一层糖霜。
    宋矜苦得作呕,想也不想地接过酿梅子,含入口中。她止住了苦意,才微微仰脸朝着谢敛看过去,青年慢条斯理地又打开?了包甘草桃脯。
    “我听蔡嬷嬷说,你最?怕苦。”他说道。
    宋矜有点?不好意思,却又没必要反驳,只是点?头又去拿了片桃脯含着。
    对面的辱骂愈演愈烈,到了宋矜都难刻意忽略的程度。
    她含着酸甜适宜的甘草桃脯,垂眼瞧了谢敛一霎,起身一下子关?掉了窗户,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朝着谢敛微微一笑。
    青年眸色微动,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宋矜喝了口水,问他:“是谢先生带我去玩么?我不想听说书,别的什?么都可以。”
    “嗯。”谢敛态度相当温和?,似乎略作思考,与她解释,“王伯与蔡嬷嬷已经出?去购置物品了,再过两日便启程,你应当也有要买的物件。”
    其实这一路,银钱十分紧张。
    谢敛也是被抄家流放,并无余钱,此时他却忽然有了银钱。
    宋矜有了猜测,却没有问。
    她很确信,赵辰京被罢免与谢敛有关?,否则那日两人根本不可能活着出?赵府。
    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不只是她在庇护谢敛。
    谢敛也在保护她。
    “先生。”她轻声。
    谢敛抬眼朝她看过来,那目光带着克制的温和?,深沉内敛到她全然无法看透。但?此刻却并不是害怕,宋矜抿了抿唇,却又没有问出?自?己的疑惑。
    她说:“他们好吵。”
    眼前的青年乌眸沉沉,只是安静看着她。
    于是宋矜起了身,牵住他的一截衣袖,转而?看他说:“我想买两支钗子,还?想裁几身便于赶路的衣裳,你陪我去。”
    他任她牵着,只道:“好。”
    宋矜不知为何,心跳得有些?快。
    但?细细思量,又觉得是因为心虚。她装作没听到,让谢敛平白在这里听别人骂他,实在是有些?不太好的,虽然谢敛可能并不介意。
    流放前,那么多人骂他。
    可他似乎也只是沉默着、无声忍受。
    “这一路,后面应当会容易些?。”谢敛忽然说道。
    宋矜是有些?不解其意的,但?既然是谢敛的话,她便下意识地点?头。迎着初夏微凉的风,她微微一笑,当真松了口气。
    四月的江陵微风正好。
    宋矜披着帷帽,打量架子上的簪钗梳篦。因为远离京都的缘故,这里的款式还?有些?老,比不上汴京城内的款式新巧精致。
    她原本也不是想买簪子。
    只是觉得,谢敛仿佛不想她听窗外?的喧哗,于是顺着答应了他。
    此时看着首饰,其实没有买东西的欲望。
    伙计本就不耐烦,见她没有买的意思,冷嗤一声:“我们银楼的东西价值不菲,就是京都卖得断了货,娘子若是买不起的话,还?是出?门左拐吧。”
    出?门左拐,是一片回收铁器的杂乱摊子。
    宋矜抿唇,不欲多说。
    她当即转身,起身要朝楼下走去。
    然而?窗外?夏风吹来,恰她步履微急,帷纱便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她不着脂粉的一张脸。
    女郎生得纤细清雅,低眉垂首间气质袅袅。
    几绺乌黑的发丝被风拂动,雪肤乌发格外?动人,清冷单薄如一段月华照在朝露上。不止伙计,连不少看收拾的女子,都呆呆看着她。
    “怎敢对小娘子无礼,滚下去。”楼角竟躲了个锦衣胖子,唇边挂着油腻腻的笑意,握着折扇快步走来,“我家楼内的银梳子,在京城都卖断了货,不如我送你几样??”
    宋矜急急退了几步。
    然而?身后的楼梯,却被眼尖的小厮挡住了。
    她恐惧骤然拦上来的男人,后背渗出?一层薄汗。
    “不必。”宋矜察觉到对方越来越近,浑身脂粉混杂的酒气也扑面而?来,不由?仓促避了几步,“我……我不是来买梳子的。”
    对方轻笑,折扇来挑她的帷纱。
    “哦?我这里不单单做银器生意,小娘子若是感兴趣,金器也……”
    宋矜打落折扇,呼吸急促。
    眼角瞥见楼梯处走来的一道身影,她骤然间松了口气。但?不待她躲过去,谢敛便抬手?将她拉到身后,眸色透着几分凌冽肃杀。
    锦衣胖子被这目光吓得一呆。
    饶他走南行北行商多年,见过的显贵也不在少数,也没见过气势这般锐利的人。
    但?再细瞧过去,眼前的青年虽生得俊美苍白、文隽孤寒,气势却又还?算内敛,倒仿佛刚刚那股子凌厉劲儿是他自?己的错觉。
    “你不是江陵的人?”他问。
    若是江陵城有这样?的人物,他不会不认识。
    宋矜抿唇,不想久留。
    好在眼前的谢敛察觉到她的抗拒,没有搭理锦衣胖子,只道:“先下去。”
    这时候,低调为佳。
    宋矜本也不想谢敛得罪人,只是点?头。她拎起一截裙摆,手?肘便被人微微扶住,骤然间的肢体?接触并未带起恐惧,只是更安稳了些?。
    她侧目,谢敛不知为何也看过来。
    隔着轻纱帷,宋矜心口蓦然跳得有些?快,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太适应谢敛对自?己这么好。
    她和?谢敛,迟早会和?离。
    两人虽然名义上是夫妻,但?若是太过于亲近,到时候她恐怕心里还?是会难过。宋矜如此想着,不由?有些?怅然,轻轻抬起被他扶着的胳膊。
    身侧的谢敛似乎微怔,袖底指骨微蜷。
    宋矜不想留意,快步朝着楼下走去,眨眼间便将谢敛抛在了身后。
    好在,谢敛没有即刻下来。
    过了片刻,一水儿伙计捧着茶水前来,又是道歉又是赔礼。最?后便是那锦衣胖子,赔笑跟在谢敛身后半步,一面捧着好几只匣子,小心翼翼走来。
    “宋娘子,这些?都是我们楼里的珍品,作为道歉。”
    “方才是我唐突。”
    宋矜正在吃茶,不由?蹙眉看谢敛。
    而?谢敛只坐在她身侧,反倒是锦衣胖子忙不迭打开?匣子,里头有巧夺天工的累丝偏凤,也有珍珠堆叠的调牌,更有镶嵌各色珍宝的五彩银篦。
    见她不说话,所有人都看着她。
    宋矜仍有些?生气,此时被盯着更加不自?在。只扫了一眼,她就懒得细看,只是摇头道:“不必了。”
    谢敛终于朝她看来,眸色看不清。
    宋矜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发髻间,十分专注,片刻捡起一只白犀角篦子,与她道:“这只适合你,沅娘以为如何?”
    她被他看得眼睫微颤,心口乱作一团。
    而?谢敛语调温和?,从容认真,仿佛街头巷尾最?寻常的郎君与夫人说话。
    “白犀角难得。”宋矜不得已垂眼,看向他手?中的篦子。
    青年指骨修长匀称,苍白得有些?冷清,此时却拿着柄胭脂气十足的篦子,令她无端有些?羞愧。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礼貌地道:“谢先生眼光好。”
    不知为何,谢敛略显深思。
    宋矜很少看他深思,正有些?奇怪,青年便另挑了把颤枝贝珠蜻蜓簪,又问她道:“这只喜欢么?”
    宋矜一愣,陡然意识到。
    谢敛原来是在想,她是不是不喜欢那把篦子。
    “嗯。”她便不好拒绝了。
    此时细看过去,那簪子极其细致。蜻蜓翅以极透薄的蓝田玉磨成,脊背是细碎青金石黄金累丝串成,极亮的贝珠做眼,在簪头颤颤巍巍轻晃。
    既素净低调,却又不失精致灵动。
    在一种花里花哨,堆叠材料的匠气钗环当中,最?为低调又最?为独特。
    她本是没兴趣的,此时却没由?来喜欢上了这只簪子。
    因为谢敛挑得很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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