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眸色平静,内敛到近乎深沉,叫人看不清其中情绪,只道:“人都是我杀的,与你不相干,不必为此烦恼。”
    “谢含之。”宋矜抬高?了声音。
    他心弦为之一颤,缓缓掀起眼帘看向?面?前的人。女?郎乌发仍在滴水,苍白的面?颊带着病态的潮红,勉强撑起精神瞧着他,眸子如秋水起了涟漪。
    她因为他病得这样厉害。
    而他又令她背上这样的内心谴责,可?见她实不该与他惹上干系。
    “你昨夜才与我说,夫妻一体。”她尾音低低,有些黯然?。
    谢敛无声看着她,喉间微颤:“抱歉。”
    此时此刻。
    他落魄潦倒,只能如此处置。
    女?郎靠过来一点,发尾的水滴落在他手背。
    她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点药草的苦涩,近乎是逼迫地看着他,慢慢说道:“这些人若是不能死绝,我们恐怕要再背负一条罪名?。夫妻一体,我连这个也不能向?我的夫君问清楚吗?”
    因为还有旁人的缘故,两人本来声音就不大。
    此时宋矜压低声音,便只有他一人能够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谢敛骤然?听到夫君二字,眼睫微颤。
    他甚至是短暂地缓了片刻,才明白到她话里的意思。她并非担心收牵连,而是甘心与他牵连,并且还在为他所担忧。
    “我审问过,一人不少。”谢敛于是回答她。
    女?郎沉默,有些气恼地道:“那就好。”
    谢敛竟无形中松了口气。
    加之联想到她的暗疾,谢敛有了几分猜测,却又不愿意问她求证。他只是伸手,要给?她拢好斗篷,却不料女?郎垂眼低问:“你当真当我与你是夫妻吗?”
    这个“当真”,未免有些微妙。
    这婚事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当真而定下的。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权宜之计,她日后若是想要和离他自然?也会配合。
    谢敛一时间,无法回答。
    他不知道她话里,究竟是期盼他说是、还是不是。
    宋矜等了半天,却迟迟没有等到回答。
    她抿了抿唇。
    “谢先生。”她说。
    终于,青年喉间微颤,清冷的目光犹带着几分克制,与她说道:“沅娘,我写信托了向?文前来,接你与蔡嬷嬷回京都长住。就在这几日,他便能抵达了。”
    霎时间,女?郎噤声。
    她原本便面?无血色,此时连表情也没有,便毫无人气。
    片晌,她终于垂下眼。
    谢敛心口有些发紧,发麻的指尖微颤,几乎做点什么。但面?前的宋矜不说话,他断然?不该失礼,只好陪着她陷入沉默。
    “你是这样安排的?”好半天,她轻声。
    她别过脸去不看他,眼泪从下颌滴落,哭得悄无声息。谢敛能够察觉到,她越是难过的时候,就哭得越是平静汹涌。
    此时此刻,他本该礼貌地避开?。
    或是道一句宽慰。
    但他却仿佛无法避开?,端坐在她身前片刻,还是抬手托起她的下颌,为她擦眼泪。
    女?郎顺从地微微仰起脸,乌黑睫羽湿润低垂。
    “沅娘,岭南多瘴雾、虫蛇横行,是外?地人的埋骨之地。”谢敛一贯沉稳自持,很?少觉得理智客观的话如此难以启齿,“比起江陵湿热,更甚百倍。”
    她又开?始落泪。
    滚烫的泪水滑过下来,滚入他掌心。
    谢敛指尖微颤,仿佛心口也随之发烫。
    他此时已?经明白了宋矜的娇气,这个时候,必然?要好声好气哄着。但他才狠下心,与她说让章四郎接她回汴京,却怎么也不合适哄她的。
    “我不去。”她挣扎了一下。
    因为挣扎得太狠,上身一晃,一头撞入他怀中。
    谢敛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扶她。
    女?郎又挣扎了一下,竟然?是直接拉起斗篷,朝着蔡嬷嬷挪去。她别过脸去,竟然?真的就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平日里的规矩都置之不理了。
    他默默收回要扶宋矜的手,腕骨微僵,有些无措。
    宋矜应当是生气了。
    谢敛没哄过女?子。
    连秦念,他向?来都是规训得多。何况,他与她的婚姻本是权宜之计,甚至连哄她的理由都没有。
    他僵坐了一会。
    才回头看向?大火烧灼的芦苇,心内略作考量。虽说这些水匪与官府沆瀣一气,死在大火中官府也不敢上报,但暗中恐怕不会咽下这口气。
    尤其是,对方原本要取的是他的性?命。
    略作思忖过后,他再次抽出袖中那张纸,便有了新?的考量。
    这一夜,大家宿在路边。
    谢敛这一夜没有睡,他坐在牛车旁边,守着宋矜。但他心绪还是有些乱,夫妻这两个字由宋矜提出来,仿佛带着些隐含的意味。
    他于文辞上最是敏锐聪慧。
    但却想不太明白。
    一直到天色将亮,谢敛察觉马车上窸窣作响,片刻肩头便被人轻轻拍了拍。
    宋矜竟然?仿佛一直没睡,此时瞧着他。
    “你杀了人,我不怕你。”她小声说。
    谢敛垂着眼,肩头有一层薄薄的月光。他的情绪最不外?露,此时甚至不知道宋矜怎么看破的,但他又有些莫名?的狼狈,不愿承认。
    女?郎又凑近一点,呼吸落在他鼻梁上。
    甜荔枝香绵延而来,谢敛呼吸蓦地有些乱,不知如何应对。
    “我敬重先生,并不是将先生视作高?高?在上的明月,没有人气儿。”她的声音有些低,应当是怕别人听见了,“是人的话,总是有悲有喜,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早些睡吧。”谢敛喉间发干。
    她却猛然?坐起来,小心翼翼下了车。因为久病而脚步虚浮,终于靠着他坐在了草地上,然?后拖下来斗篷裹好自己,像是个粽子。
    然?而谢敛却无法应对。
    他习惯了朝着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地前进?。做完一切后,他本该干净利落地死了,应证世人对他的唾骂,当一个背负骂名?的罪人。
    是宋矜救了他。
    是宋矜嫁给?他,仿佛他是个顶好的人。
    “我知道谢先生杀了很?多人。”在他杂乱的思绪中,女?郎声音如滴滴雨露,熄灭了心口滚烫焦灼的连天野火,“但那又如何?不将人当做人的人,死了恐怕才是天大的好事。”
    谢敛眼睫微颤。
    他不知道宋矜是这么想的。
    王伯和田二郎今夜,都看着他不敢说话,早早找了位置躲起来了。反倒是胆子最小的宋矜,此时凑到他身边来,小心翼翼想要开?解他。
    谢敛哑然?,无形转了个话题:“我有些怕火罢了,并未多想。”
    她狐疑看着他。
    “哦。”她点了点头,有点认真地补充,“怕火也没关系。我已?经学会生火了,日后我帮你就好,只要谢先生不要嫌我笨拙就好。”
    谢敛忽然?不明白自己方才的忐忑。
    他不由低笑了一下。
    “我确实杀了不少人。”刚刚避开?的话题,此时仿佛没有了遮掩的必要,“这些人里,绝大多数当真犯了事,但也有不少人被无形中卷进?来。”
    宋矜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
    “我幼时随阿爹去赴任的路上,途经沅水,遇到了一些坏人。阿爹告诉我,若是想要铲除所有的坏人,必然?要牵连数不尽的好人……”
    女?郎微微抬起脸,和他说:“阿爹说,他若是因此害了好人,也成了坏人。”
    谢敛应证了心中猜测,只问:“你怎么想?”
    “我觉得那是当时的恶人,是千秋万代?的好人。”她语调有些闷,像是求证似的看他,“就像谢先生做的事,尤其是新?政,不也就是这样吗?”
    谢敛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沉疴恶疽要用刀剜除。”
    “执刀者?若是罪人,那也只怪圣贤无眼。”
    谢敛只道:“大逆不道。”
    宋矜反驳:“与谢先生同行,恐怕已?经大逆不道了。”
    两人目光陡然?接触,各自如同被燎到般撤开?。
    谢敛心口跳得很?快,他纵然?知道自己满身罪名?,为世人所不容,却也忍不住生起贪念。
    人总是这样,得陇望蜀。
    起先他不过是不愿在宋矜面?前自戕,后来便是不忍让她见到他死后一具尸身,再后来便无法真的死了令她努力作废……到如今,他竟然?想要真有她同行。
    左右,他如何狼狈、难堪、懦弱、恶毒、冷血。
    她都一路看了个干干净净。
    “……沅娘。”他喉间微动。
    女?郎看过来,她迎着他的目光,小声说:“我有点冷,你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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