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敛道:“看来?遣你前来?的人, 来?头?不小。”
    青年语调冷冽,听不出什么情?绪。
    却令伙夫骇然一惊。
    人人皆说,刑部侍郎谢敛虽然极其冷漠孤僻, 却最是敏慧审慎。
    落在他手里的案子,从无半分纰漏。不但如此?, 但最擅长洞悉人心,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案子的关窍, 与罪犯到底是谁。
    “我只与你商量一件事。”谢敛说。
    伙夫顿时恼了, 冷笑着讽刺道:“谢大人, 你还?有做商量的余地?吗?还?当你是……”
    “你自然不愿意商议, 但你背后那位大人,恐怕乐意之至。”谢敛打断了他, 墨池般的眸底藏着几分深意,只淡瞥了他一眼,“我知道的东西?,远比我的命值钱。”
    谁都知道谢敛的性命值钱。
    这桩差事,从他废了多少劲才揽下便可?知。
    败落前的谢敛,是次辅章永怡的学生,是天子重臣。
    他甚至多次应召入阁,彻夜与天子讲学对答,被当今天子称作老师。如今由首辅傅也平轰轰烈烈推行的新政,也有谢敛一手起草,亲自呈给天子。
    伙夫不懂谢敛知道些什么。
    但他知道,谢敛这样?的人物,哪怕是沦为落魄的罪臣……也有无数人觊觎又忌惮他。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伙夫冷笑道。
    他领命密杀谢敛,若是没有履行,最终被治罪可?就得不偿失。上头?人的心思他猜不出来?,但谢敛的一面之词,他可?不敢随便信。
    青年执着灯,微微倾斜。
    惯来?冷冽的眉眼微有动容,再看过去依旧凛冽漠然,只道:“你已经重病将死,领这桩差事……本就要被灭口?,为何不赌一赌?”
    伙夫拿刀的手微颤,被他紧紧攥紧。
    他死死盯着谢敛,仿佛在看什么怪物,最终却又长舒一口?气。若不是真的到了绝路,谁会领这样?要钱不要命的差事,谢敛的建议确实诱人。
    他摸索着刀柄,喉间发紧。
    若是有了更多的银钱,或许他的……
    眼前的青年囚衣单薄,满身伤痕,看起来?如一支被积雪压折的松枝。
    他只是打量四周,淡瞥几眼。便低垂下凌厉长眉,深沉眸底藏着几缕光,透着种理智到近乎冷漠的超然,淡淡道:“是为了年幼的女儿?”
    伙夫豁然抬头?,却避开目光。
    谢敛步步紧逼,只说道:“想要做干净,又要将外头?的人绕开,恐怕人手不够。此?时此?刻,其余人还?未到齐,你还?有思考的余地?。”
    烛火被风吹得晃动。
    恰如谢敛所说,驿站内没有别人了。
    谢敛随行的仆从还?未到,便转而离开去购置物品。他们原本的人手分出一大半,干脆将这些人绕走,免得生出多余的意外,导致消息泄露。
    剩下的人手少了,他们只能低调地?下毒。
    却不料打草惊蛇,令谢敛有了底。
    既然如此?,今夜在驿站内所有的人都死干净了,才能彻底防止消息外泄。
    “你……”
    伙夫别过脑袋,冷笑:“我劝你别动歪脑筋,外头?都是我们的人。就是今夜你不死,也别想着能逃出去。”
    但谢敛面色平静,似乎不以为意。
    仍旧执着灯,等他回答。
    伙夫分明拿着刀,额头?却渗出细汗来?。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只要能拿到更多的银子,他那天聋闺女便能北上京城求药。耳聋好了,再也不会被小孩砸泥巴、扔烂菜叶,被戳着脑袋骂聋子。
    “领命的不止我一个人。”
    谢敛将灯递给他,只道:“与你的主子传信,拖延到寅时前。”
    月将至天中,时辰已经不早了。
    在谢敛的注视下,伙夫终于?松开刀,重新挂回腰间。他抹了一把脸,盯着谢敛片刻,点头?道:“少耍点花样?,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谢敛淡淡道:“合作而已。”
    他没有多看伙夫一眼,重新拎起铁链,起身出了门。
    但身后的伙夫,却缓缓松了口?气。
    满地?月色流淌,檐下灯笼光影绰绰,照出女郎纤长静谧的影子。
    谢敛不算意外,只是道:“不冷吗?”
    听了他的话,女郎似乎才察觉到山风冰冷,蓦地?缩了缩单薄的肩头?,像是颤颤巍巍的花枝。
    她将手缩进袖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便只朝着马车走去。
    这驿站荒废已久,早已无法住人了。而宋矜惯来?体弱多病,春秋之际恐有咳疾,最不能见扬尘,倒不如干脆在马车中将就。
    女郎小步小步跟着他,衣裾如水。
    然后,他袖尾一沉。
    谢敛回头?,果然是宋矜拽住了他的袖子。
    他有些不解,问道:“怎么了?”
    “你不吃饭吗?”女郎恍然未觉地?仰起脸,素净的脸很温和,只带着点疑惑,“我给你热好了,现在已经快到子时了,明早我们还?要去找蔡嬷嬷他们。”
    谢敛这才有些意外。
    他以为宋矜偷听了那些话,该想一些更复杂、也更不好的事情?。
    在这样?的目光下,他哑然片刻。
    竟觉有几分窘迫难堪,最终只是说道:“我忘了。”
    女郎冷得面色有些泛白,低咳了好几声,语调一如既往地?温和,“先生的伤还?未好,先吃饭。吃过饭,我帮你换了药再做别的考量,如此?好不好?”
    谢敛无法拒绝她。
    他点了点头?,被她牵着袖子往后厨走去。
    厨房点着灯。
    饭菜果然在锅内温着,尚且散发着暖意。
    女郎挽起袖子,给他端了饭菜。
    她好像很困很冷,就坐在他旁边,撑着下巴打盹儿。
    谢敛看了她片刻,起身去看了看灶膛。
    灶火亦有余温,他挑拣了不少炭火出来?,放在小炉子里攒着,自桌底散发出暖融融的温度。
    宋矜是察觉到暖意,舒服得精神了一点。
    她呆呆看了桌底一会儿,然后看向谢敛。青年正在吃饭,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不紧不慢的,握筷的姿势都十分端正从容,透着持重。
    其实谢敛与伙夫的话,她都听到了。
    比起他洞察细节的能力,她更惊异于?,谢敛对那伙夫的引导。此?人太懂人心,只要稍加遮掩与周旋,许多时候能够轻易达到他的目的。
    但这种手段,其实不甚磊落。
    以她对谢敛的了解,绝大多数时候,谢敛是绝不屑于?使用这种手段的。
    “先生,我们今夜要设法脱身吗?”宋矜问道。
    青年咽下饭菜,这才回答道:“是,稍后你先睡一会。等到丑时,我就要将你唤醒,届时恐怕……有些危险,你做好准备。”
    宋矜其实有些不安。
    不说这些人的来?头?,只说守在山谷外的人,就足够拦住他们。
    还?有熟睡的差役,明日肯定会上报。
    他们若是逃了,便是死罪。对于?千盼万盼谢含之惨死的人来?说,他简直是自投罗网,彻底将自己置于?死地?。
    “我……我有些害怕,我不睡。”宋矜一下子清醒过来?。
    驿站内外那么多人,除了她,每一个人都要置他于?死地?。而眼前的谢敛,从未在意过他自己的生死,反倒更像是因为她才勉强自控。
    她说过,要与他生死同。
    但谢敛搁下筷子,有些无奈:“沅娘,听话。”
    宋矜有些讨厌他这样?子。
    她迫切地?希望谢敛有些人类的情?绪,或是自私自利一些。偏偏他眉眼冷冽漠然,仿佛看她如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十足地?宽容平静。
    “你根本不知道要杀你的人是谁对不对?”
    “还?有寅时,根本不会有人来?帮我们……我们只能设法在此?之前,想办法逃出去。”
    宋矜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道。
    如今的谢含之是烫手山芋,根本没有人敢与他有半分联系。但要杀他的人,却无比之多,恐怕这一路自今夜起,就再也无法安宁了。
    一旦有人明着动手。
    紧接着,便有千千万万人动手。
    谢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只是说道:“你若不想睡,不睡也好。”
    宋矜有些恼了。
    肩头?却被人骤然搂住,整个人兜头?被他抱入怀中。浓烈的苏合香气扑面而来?,几乎冲晕了她的头?脑,一时间说不出是惊还?是怕,浑身僵得冒出细汗。
    衣衫摩擦过她的手腕,肌肤接触时则带着体温的滑腻。
    这种极致的对比,令她几乎无法忽略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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