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夫人顿时没了声息。
    宋矜只?觉得阿娘的目光温柔,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半天?,她竟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随你吧,我们这?一群人也?劝不住你。”
    赵夫人交代蔡嬷嬷照顾她,起?身也?出去了。
    屋子不大,窗户都锁死了。
    蔡嬷嬷将身侧包袱里没能送过去的斗篷拿了出来。她抖了抖,朝着宋矜肩头披过去,说道:“谢大人虽然?好,但连章大人都没法子,娘子还是歇歇吧。”
    宋矜打?量着窗户上的锁。
    脑海里却老是晃动着,谢敛拿着卷刃,对准了自己脉络的画面。
    他当时的表情?太过于平静了,已然?带着种淡然?,仿佛生死不过一念之间。这?和痛苦到忍无?可忍时,选择轻生的态度应当是不一样的……
    “阿嬷,我做不到。”
    宋矜站了起?来,她垫脚去捣鼓锁,心里的念头再次强烈了起?来。
    若是谢敛死了,她的良心受不了这?样的煎熬。
    她阿爹的案子,也?必须要有沉冤昭雪的那一天?,她无?法忍受作恶者继续藏在暗处。
    蔡嬷嬷无?奈,起?身帮她一起?捣鼓。
    矮胖的老人扶着她,一面教她怎么试,一面和她琐琐碎碎地说话,“听说不少人为了去观刑,连觉都不睡,没有章大人帮你……说不准连谢大人的照面都碰不着呢。”
    “我答应要给?他送衣裳。”
    宋矜下意识瞥了一眼肩头的斗篷。
    即便?是清洗过,衣裳却仍带着淡淡的墨香,一点若有似无?的苏合香气。在潮湿的空气中,气息冷冽,有种拒人千里的清冷。
    确实很像符合谢敛。
    踩着窗棂跳出去屋子,她看了眼天?色。
    因为下雨,天?色还没亮。
    窗内的蔡嬷嬷踮起?脚,将帷帽戴在她头上,又抱着明亮的大灯笼递给?她,笑?说:“这?只?便?宜灯笼倒是结实,也?透亮,娘子路上小心。”
    宋矜点头,又将斗篷抱在怀里,防止被雨水打?湿。
    她踩着湿滑的小道,悄无?声息出了门。
    一直走出坊市,京都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果然?挤满了不少人与官兵。
    有些是读书人,有些是三教九流,更多的是寻常看热闹的百姓。这?些人挤在巡逻的官兵中,显得十分吵嚷,却又固执挤进雨里。
    宋矜本想要叫马车的。
    但天?色未明,马车本来就?少。拥堵的汴京城,头一次在天?黑之前,拥堵成这?个样子,就?算是叫到了也?穿不过去。
    不得已,她只?能提着灯笼,一步一步朝着北镇抚司走去。
    何镂靠在衙门外,似有些愉悦。
    衙门口大片泥泞,有脚步痕、马蹄痕、车辙痕、还有铁链拖拽痕迹。
    折腾完的狱卒们坐在檐下打?瞌睡,屋内灯火通明,屋外一片懒散,处处都说明着刚刚热闹过了。
    宋矜只?看了一眼,心口便?慌了起?来。下雨时难辨天?色,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所以来迟了。谢敛应当是已经被押走了,再从这?里赶过去,恐怕未必能追上……
    她转身便?走。
    身后?的目光却钉在她背上,令她如芒在背。
    不过片刻,身后?人的脚步溅起?水声,轻而易举走到身侧来。
    冰冷沉重的刀鞘,直直拦在她脖颈前。带着血腥与潮冷,扑面而来时,令宋矜眼睫微颤,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沅娘。”
    “一夜未睡,如此疲惫狼狈的模样,是为了谢敛?”
    对方脸上带着笑?,刻薄又讽刺。
    宋矜握紧了灯笼,周身被冷意笼罩,只?说:“何大人,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晚些时候再与你叙旧。”
    何镂轻笑?,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然?后?往下看她衣襟。
    饶是隔着帷帽,宋矜都觉得这?目光露骨得恶心。
    她不着痕迹退了一步。
    “忙得连簪子都没工夫找啊。”何镂微讽。
    宋矜皱眉,难道她的簪子又被狱卒捡到,被何镂夺走了么?一想到这?样,她就?觉得不舒服,于是说道:“若是大人又捡到了,劳烦还我。”
    何镂不说话,阴沉沉看她。
    见他不还,宋矜也?没心思计较,她急着追上谢敛。
    若是谢敛出了城,恐怕即刻便?有人要对他下手了。
    再者,婚约未能由何镂公布,便?是她自称未婚妻,想要以家眷的身份陪同……恐怕也?要浪费不少时间与口舌。
    “下次闲了,民女会?专程来拜见何大人。”
    她屈膝行?礼,避开刀鞘。
    但下一刻,何镂抬起?手。
    先前还懒散坐在檐下的衙役,猛地起?身涌过来,直接将她圈在中间。
    很明显,这?是要将她扣留在这?里,不让她走。
    “你……!”
    宋矜是真的恼了,半点脸面都不想讲。
    但何镂似乎更愉悦了,吊梢眼挑起?,手里的刀柄被他挂在腰间,径直朝她逼近。
    “去见谢敛?”
    “你说,我会?让你如愿去见他吗?”
    宋矜看着眼前的何镂,说不出来的厌憎。但身侧被包围,连逃走的缝隙都没有,宋矜不得不沉默下来,提着灯笼思考对策。
    还未等她想好,对方便?又道:“宋娘子,想好了再说。”
    “何大人是朝中新贵,何必因我污了名声。”宋矜避开打?量,淡淡补充,“世家高门的贵女,恐怕都倾慕大人。”
    何镂似笑?非笑?,眸色逐渐阴沉。
    他收了刀,却猛地抬手扼住她的咽喉,逼问道:“你在讽刺我?”
    宋矜猝不及防,本能挣扎起?来。
    外头却越发吵闹,有百姓挎着菜篮,也?有提着泔水,兵马司不得不出来维护治安。
    “陈大人。”
    她眼尖地看到陈子重,但脖子被掐住,声音不大。
    陈子重背着刀,戴着斗笠。
    因为背对着两人,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磨磨蹭蹭半天?。也?或许是疑惑自己听到了声音,他脚步犹豫,整个人隐约带着迟疑。
    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宋矜使劲挣扎一下,往外扑去,再也?顾不上体面地惊呼道:“陈子重,陈大人——”
    终于,陈子重犹豫的脚步停了下来。
    陈子重看过来的瞬间,何镂松开了手。
    陈子重面含惊喜,先是看向何镂,再是看向宋矜。他恭恭敬敬对何镂行?了个礼,寒暄恭迎完毕,这?才看向宋矜,“宋娘子,好巧。”
    何镂不轻不重冷哼了声。
    宋矜却如同看到了救星,她盯着陈子重,用?发疼的嗓子急急问他,“陈大人可是要去城门前,能否带上我?”
    大雨泼瓢,四处嘈杂。
    但陈子重迟迟没有出声,宋矜几乎是哀求地看着他。在何镂微讽的轻笑?中,陈子重那张胖脸上充满为难,目光闪烁躲避。
    夜风又冷又大,宋矜觉得这?风吹过自己心口,连最后?一丝热气也?被带走。
    她垂下眼睫,轻轻摇头,“抱歉……”
    “正要去。”陈子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向何镂,“何大人是要去么?怎么不带上宋娘子,你看我这?泥腿子,也?怕招呼不好宋娘子。”
    何镂表情?难看,只?道:“本官不去。”
    陈子重便?笑?着说:“那就?劳烦宋娘子乘坐牛车,一并挤过去了。”
    宋矜松了口气。
    路边来往的人太多,哪怕是下着雨,也?没能打?扰他们说话的兴致。
    宋矜听来听去,都是将谢敛说得如何残暴冷血,如何杀人如麻,她终于彻底烦躁起?来,抬手捂住了耳朵。
    -
    雨下得很大。
    劈头盖脸砸在身上,脓血混杂着流下来,裸露出森森白骨。
    刑具很重,谢敛几乎直不起?身。
    他靠坐在囚车内,默默忍耐着挺直肩背,垂首避开外面的目光。泥水时不时捡到他身上、脸上,无?数的议论声带着鄙夷、嫌恶、憎恨,肮脏的烂菜与泔水和雨水一起?泼向他。
    但雨水顺着额骨滑落,灌入口中。
    连日来的焦渴,终于得以缓解,他在腥臭的雨水中喘过来一口气。
    那些谩骂羞辱的话,仇恨鄙夷的目光,也?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当今的天?子,是如此了解他,为他选择了最难堪的处置方式,让他死在新政推行?之前。
    谢敛一动不动,任由言辞如刀。
    但囚车的行?驶非常迟缓,或许是有心,也?或许是无?心,总会?有人以各种缘由拦截指骂。所谓处置他,也?是为了平民愤,所以任由那些人对他打?砸辱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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