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了摸阿珞的头,微笑道:“兰音儿给你们带了许多宫中的点心来,都是你们爱吃的,跟着她去吧。”
    阿珞高兴地答应了。
    阿誉和阿谌则期期艾艾地朝门前张望,问我:“上皇不来么?”
    “上皇事务繁忙,今日不来。”我说。
    二人只得乖乖应下,跟着兰音儿吃点心去了。
    曾氏与白氏三人见过礼,低着头,神色不定。
    我对白氏道:“让人找一间院子,打扫打扫,曾夫人今日在这里住下。”
    白氏应下。杨氏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什么,被孟氏扯了扯袖子。
    “请皇后和曽夫人到堂上坐下。”孟氏道。
    我颔首。
    堂上,成婚那日挂的彩还在,喜气仍存。
    众人分宾主坐下,我对曾氏道:“本宫记得,那日见卿,就是在此处。”
    曾氏低头答道:“禀皇后,正是。”
    “卿将袖子捞起来。”我说,“让本宫看一看。”
    曾氏愣了愣,忙道:“妾贱躯丑陋,不敢让皇后入目。”
    白氏在一旁劝道:“皇后关照夫人,夫人切莫推辞才是。”
    我说:“事已至此,卿莫非连让本宫知道也不愿意?”
    曾氏眼圈已然发红,沉默片刻,终是颤抖着手,拉开了袖子。
    便是早有预料,那双臂上的瘀伤也还是让我吃惊不已。白氏等人也看到了,亦睁大眼睛,以袖捂口。
    一块一块,新旧相叠,青紫相错。还有那已经愈合的疤痕,泛着新皮的粉色,一道一道,像是鞭子抽的,受伤的时候当是不轻。
    手上如此,身上不必看也知道是个什么样子了。
    曾氏突然从席上起身,一下跪在了我面前。
    “皇后……皇后……”她的眼泪不住流淌,哭得浑身颤抖,话也说不全。
    ——
    曾氏在四姨母家中的境遇,与兰音儿打听到的大差不差。
    她祖父经商,攒下不少家资,传到父亲时,便想着要让女儿嫁一个官宦人家。恰好合郎年纪到了,偏偏家道中落,难寻那门当户对的良配。两边各有所求,经媒人说亲,成了婚。
    曾氏虽是小户人家出身,却是从小读书的。她嫁给合郎之后,一心想着让合郎重振家业,见合郎总喜欢出去喝酒作乐,就出言相劝。不料,合郎是个暴躁脾气,不但不听劝,还怪曾氏竟敢看不起他,成婚的第一个月就把曾氏打了。后来的日子里,打骂就是家常便饭。合郎嗜酒好赌,每日与一群酒肉朋友斗鸡,若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必是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就要摔东西,若曾氏在跟前,就定要打人。
    “他骂妾家中不过是卖货的……都是下贱出身……”曾氏哽咽着,道,“当初嫁给他,是贪图他家富贵……想要攀高枝……妾嫁给他之后,不出一年,妾的父亲就去世了……他便骂妾晦气……是妾累得他总是输钱……这两年,妾陪嫁的嫁妆全被被他拿去赌了……今日皇后看到的画,已是父亲留给妾唯一的东西……数月前,合郎也说要拿去卖了,妾死活不从,又是一顿打……幸好那时,上皇将婚事昭告天下,他觉得前途有望,这才将那画放过……”
    说罢,她又哭起来,向我重重磕头:“妾说的全是实话……若有一字欺瞒皇后,妾碎尸万段!”
    我将她搀住,道:“卿受了这许多委屈,可曾告知母家?”
    “告知了……”曾氏擦着眼泪,道,“妾母家之中,只有一位兄长……妾向他诉苦,他却劝妾忍着些……说嫁给李家,是妾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李家如今算得外戚,荣华富贵都是眼前的……指不定还能带挈自家得个官做,说两句打两下又能如何……皇后明鉴……妾虽懦弱,却也是怕死的……妾早想离开,可兄长不愿收留,妾已经无容身之所……”
    说罢,她又磕头:“皇后,今日妾在皇后面前说了这些,合郎和舅姑是定然饶不得妾的……求皇后万要救妾一名,莫让妾再回夫家去……”
    心中叹口气。
    我宽慰道:“此事,本宫会处置。你且住在这里,放心,无人敢动你。太医过不久就会来为卿医治,你好好养伤便是。”
    说罢,我让杨氏和孟氏带她去歇息。
    二人忙起身,劝着啼哭不止的曾氏,带她往后头去。
    望着她们的背影,我只觉心中颇是不好受。
    我仍记得,从前我母亲颇是喜欢合郎,四姨母带着他到我家,母亲总是要夸他聪明懂事,性情乖巧,要我好好学一学。却不知,他如今竟是变成了这样。
    “皇后,”等她们走远了,白氏这才道,“有句话,妾说了,皇后莫怪。”
    “二娘有话便说吧。”
    “妾知皇后心善,可曾夫人毕竟是四夫人的儿媳,我等也毕竟是外人。曾夫人住到国公府来,可是要先与四夫人说一说才好?”
    第二百七十五章 求情(上)
    我说:“我做这些,并非是为心善。今日,我到李府上去了一趟,那里的热闹,比二娘所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姨母家人收受宾客财物,打的都是我的旗号,他们家的事,又怎会与我无干?哪日他们捅出事来,灾祸可全都是要我拉背的,上官家从前的境遇,绝不可再重来一次。”
    白氏被唬了一下,忙道:“皇后言重了。自古以来,宫中得宠的后妃,哪个不是带挈着亲戚鸡犬升天的?似四夫人家中这般,妾虽觉得不妥,却也是常事。妾知道皇后是担心被人诟病,说什么借机敛财、结党营私之类的闲话。可四夫人家中毕竟无官无爵,但凡懂一些朝中之事的人,也都能看出来皇后对他们家并无偏爱,岂会因为四夫人说什么攀附的话就轻信了?妾这些日子也派人去仔细打听了,到他们家去登门结交的,都是些不入流之辈,断然不至于做出那危害皇后的事来。退一万步,就算真有那不怀好意之人,上皇总是会站在皇后这边的,什么诽谤也奈何皇后不得。”
    我看着她,不由苦笑。
    子烨果然是懂得收拢人心的。白氏她们从前也吃过不少的苦头,在没吃过苦头之前,也是个个人精。可她们却仍旧一厢情愿地相信,世间仍有那不倒的大树。
    我正要再说话,外头的仆人来报,说四姨母来了。
    白氏怔了怔,与我相视一眼。
    不用问,我也知道四姨母是为什么来的。
    动作倒是快。
    “二娘去看看曾夫人吧。”我说,“我与四姨母单独说说话。”
    白氏应下,起身离开。
    没多久,四姨母走了进来。见我坐在堂上,她忙几步而入,跪地行礼。
    “妾不知皇后驾临,未曾在家中迎候,皇后恕罪!”她说。
    “四姨母不必多礼,起来吧。”我说。
    四姨母却不起,仍跪在地上,道:“听闻方才在家中,合郎冲撞了皇后!真乃罪该万死!妾得知之后,将他狠狠教训一顿。他就在外头,还请皇后宣他进来,容他向皇后磕头谢罪!”
    我看着她,道:“合郎可曾向姨母说了,他当着本宫的面殴打曾夫人之事?”
    四姨母的目光闪了闪,神色痛心疾首:“妾惭愧!皇后明鉴,合郎今日与友人聚宴,饮了酒,酩酊大醉。回到家之后,他也不知是怎么的就发起了酒疯,竟在皇后面前做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来!皇后也知,那醉酒之人,虽举止无状,却并非存心!求皇后看在亲戚的份上,饶他这回!妾这就去带他进来,让他给皇后磕头!皇后若觉得不解气,打他骂他,妾只说好!”
    我说:“合郎虐待新妇之事,四姨母知道么?”
    四姨母露出惊讶之色:“虐待?这是从何说起?合郎待新妇向来和气,连说话也不曾大声过。”说罢,她的声音又软下,道,“方才,合郎确是向新妇发了些脾气,可他正值大醉,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无心的。妾知道新妇委屈有气,话说得不好听也在常理。此事,妾定然要为她做主的。她回去之后,合郎亦任她打骂,为她消气。”
    这话明里暗里指着曾氏在我面前进谗言,诋毁合郎。
    我心里再度叹口气。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四姨母也仍在护短。溺爱如此,合郎只怕是不走歪也难。
    “自今日起,曾氏就在国公府里住着。”我说,“合郎本宫就不见了,还请四姨母回去之后,将这些日子登门的宾客和礼单都列出来,收受的财物一应退还。”
    四姨母很是不可置信,面色变了变:“这……”
    我正色道:“这些宾客登门而来,既是真心结交,又何必以财物相贿?当年上官家被扳倒之时,结党营私可是重罪之一。四姨母就不怕有人故技重施,让李家再摔一个跟头?”
    四姨母唬了一下,忙道:“可皇后……”
    我打断她,冷冷道:“或是说,到时候,四姨母要将罪名全都推到本宫的头上?”
    四姨母忙伏拜道:“妾不敢!”
    我不打算与她说下去,道:“此事,还烦府上辛苦些,三日之内就办好。至于合郎入仕之事,四姨母也不必再想那封侯或举荐之途。明年朝中仍开科考,合郎好好读书,准备一年,明年应试正好。李家祖上出过两位进士,合郎走科举入仕途,方可称为那不辱没祖宗的正道。”
    四姨母的面色微微发白,但仍是不死心的,道:“皇后所言极是!可合郎虽是聪明,这一年却着实太短,他平日又忙碌,只怕……”
    她话音没落,我已经拿起旁边放着的一叠字据,放在了四姨母的面前。
    四姨母怔住:“这是……”
    “这是合郎斗鸡赌钱时,跟人赊账立下的字据。”我淡淡道,“本宫记得,府上有一面雕花嵌宝屏风,是当年本宫的母亲送给四姨母的。小时候,本宫跟随母亲登门,那宝屏也总是摆在花厅里。今日去时,却是不见了。请四姨母说一说,它去了何处?”
    四姨母的目光有些躲闪,道:“妾记得,前阵子亲戚摆喜宴,来借那宝屏摆一摆。丈夫应许了,可他身体不好,不记事,妾又着实忙碌,竟是一直忘了要回来。”
    我说:“四姨母翻一翻最底下,那里有一张荣昇行的当票。上面写得清楚,好几年前,合郎就将它拿去当了。上面还有合郎的花押,四姨母该不是不认得吧?”
    兰音儿一番辛苦搜罗来的字据,十分有用。
    四姨母再也装不下去,忙一个劲磕头:“是愚妇不中用!是愚妇教子无方!皇后息怒!皇后息怒!”
    我说:“四姨母回去之后,让合郎将赌瘾和酒瘾都戒了,好好读书,他能有出息,亦是本宫心愿,岂会阻挠?至于合郎的新妇,她身上的伤不少,本宫已令太医医治。先让她在国公府里住些日子,将来回不回去,也由她心意。”
    第二百七十六章 求情(下)
    四姨母的面色很是不好,但并不敢顶撞抗命。
    “合郎平日爱喝酒,有时确是粗鲁了些。”她目光一转,道,“皇后所言,正是有理。那曾氏,是个小户出身,祖上是贩马的。当初丈夫急于为合郎寻亲,听信媒人的话,以为她果真是个教养上乘的,就自作主张将婚事定下来。不想娶回家中,事事笨拙,还总与合郎拌嘴。这新妇进门之后,家中处处不顺,不说别的,二人成亲两年了,竟是一无所出。我们李家和卫家,都是世代官宦,嫁娶向来讲门当户对。丈夫当初择亲时草率,坏了规矩,一步错步步错,今日闹出这事来,亦可见得二人确是不适合。妾一直想着向皇后陈情,让合郎停妻再娶,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我看着四姨母,道:“如此说来,当初娶亲,姨父是被媒人欺骗?曾氏家中家境如何,出身如何,府上一概不知?”
    四姨母一愣,讪讪:“这倒也不是……”
    “那么就是当初成婚时,姨母一家为人所迫,不得不娶?”
    四姨母的神色更是不自在,似乎觉得自己先前答得失策了,忙又道:“皇后说笑了。不过虽非胁迫,那媒人多少是有些隐瞒了的……”
    我不想再多言,道:“该说的话,方才都说了。天色不早,姨母回去吧。”
    四姨母仍是不死心,望着我,道:“皇后,妾知那收受财物之事,办得不对!可那都是丈夫的主意,与合郎无干,求皇后切莫责怪合郎!”
    前阵子她还说丈夫病重,如今,这丈夫却似乎是个生龙活虎的,家中什么事都是他来担着。
    我知道合郎是她心头肉,放缓语气,道:“本宫知晓,姨母回去吧。”
    四姨母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有多言,又行了礼,告辞而去。
    看着她悻悻的背影,我沉吟片刻,从榻上起来。
    正当我要到后院去再看一看曾氏,忽而发现兰音儿在外头探头探脑。
    “何事?”我问道。
    兰音儿随即走进来,道:“皇后,我刚刚得了个消息,董裕在大理寺里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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