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麻利地将那灶里的湿柴抽出来熄灭,又拿起棍子,将剩余的柴火捅了捅。没多久,黑烟消失,药罐也恢复了平静。
    我看着挡在面前的那宽阔的脊背,有些诧异,道:“你不是说你不会烧火?”
    他反问:“你不是说这般简单的事,看看就会了?”
    我:“……”
    忙碌了好一阵,庖厨里的事终于算得对付了过去。
    我看着他,那脸上的汗水淌下来,留下一道一道的黑印。就像昨日抹了锅底灰的脸没洗干净一样。
    “怎么了?”见我盯着他,他伸手就往脸上摸去。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低头来。”
    他把头低下,我用袖子给他脸上的黑印都擦掉。
    抬起眼睛时,他看着我,目光熠熠。
    “外头衣服洗好了么?”我转开头,瞥了瞥外头那只盆,强自云淡风轻,“过来帮我拧。”
    虽然他只有一只手能用,但比起我这两只手来,气力仍是胜一筹。
    那些床单和衣裳过了水之后,我们一人抬一边拧干,倒是很快就处置完了。
    挂到晾衣绳上,仿佛贵人们外出游乐时,拉在四周的步障。
    风吹来,它们飘动着,微微鼓起。阳光略有些斜,隔着床单,能看到对面颀长的身影映在上面。
    他身上的衣裳干了又湿,早已经没有了新衣的样子。
    李郎中交代过,他虽然健壮,却忌讳着凉,故而要是衣裳湿了,就要更衣。
    等会他更衣,是不是也要我帮忙?
    心又像爬了蚂蚁一般。
    我一边心猿意马,一边将那床单拉平整。走到边上的时候,他赫然出现。
    “你怎慢吞吞的?”他问,“莫不是饿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我觉得我果真饿了。
    李郎中虽然包了食宿,但他乐善好施,于是这医馆的日子也着实过得清贫。这两三日,我吃的最好的东西,是第一日晚膳的肉穈汤,那还是托了太上皇这病人的身份以及他巧舌如簧向李郎中套近乎的福。其余吃得最多的,就是炊饼和油盐稀薄的菜粥。
    若是无所事事还好,今日干起活来,就算早上用了膳,那点东西也已经消失不见。
    我瞥他一眼:“你怎知我饿了?”
    “你从前就是这样,饿了就怠工,动也不肯动。还挑食,不爱吃的东西再饿也不肯吃。”他整理着旁边的另一面床单,道,“不然我为何总要带茶点去灞池?”
    我愣了愣,只觉这是无耻污蔑。
    论挑食,谁比得上他,连豆芽和荠菜都不肯吃。
    正要反驳,忽然,我听到阿善的声音:“许郎在么?”
    太上皇应了一声,随即走了出去。
    只见阿善手里提着两只鸡,笑嘻嘻的。
    “先生前阵子治好了一个病人,他们家方才送鸡过来致谢。”他说,“先生让我找人把鸡料理了,我想着,那须得出钱,多少浪费了些。又想着许郎是个在行伍里待过的,兴许懂得如何料理,特来问问。”
    我向来爱吃鸡肉,方才看到这两只鸡的时候,我不由眼前一亮,觉得肚子里更饿了。而现在,我听着他的意思,竟是太上皇来杀鸡,不由哂然。
    他虽拿着一把剑不离身,征战过也不假,但那是杀人不是杀鸡。
    我看着那两只犹自在他手里挣扎的鸡,想也不想,随即道:“只怕不可。许郎就剩一只手能动,此事……”
    “此事交与我便是。”太上皇忽而打断,“可有刀具?”
    阿善眼睛一亮,笑得更高兴:“有有有!”说罢,连忙放下鸡,跑到庖厨里找来刀具,交给他。
    待得阿善离开之后,我狐疑地盯着太上皇。
    “你会杀鸡?”我问。
    “不会。”他将那刀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目光与刀刃相映,诡异的和谐,“不过总不会比杀人还难。”
    我无言以对。
    “不过我只有一只手,你须帮我。”他说。
    我看向那两只鸡,它们也看着我。
    “你不想吃了?”
    见我犹豫,他问道。
    喉咙咽了一下,我狠了很心,道:“怎么帮?”
    第一百二十五章 出城(上)
    毕竟是斯文人,我懂得君子远庖厨的道理。吃肉和看肉是怎么做出来的,是两回事。
    就算是当年在终南山里避祸,须得去山里寻些野味充饥,那杀生之事,也都是随行的太监宫人们去做。我虽然也见过他们如何宰杀活物,但并不须亲自动手。
    我在庖厨里烧水,朝窗外望去,只见他在井边磨着刀。那声音一下一下,地上的两只鸡一直在咕咕叫,试图扑腾开。
    没多久,太上皇喊我出去。
    “水好了么?”他问。
    “还在烧。”我说。
    他颔首:“先把鸡杀了,你拿一只过来。”
    我看了看那两只鸡,随手拿起一直。它显然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不住挣扎,我忙抓住它的翅膀。
    “而后呢?”我问。
    “按在地上。”他说,“而后将颈上的毛清理一片出来,让我下刀。”
    我愣了愣,看向那鸡。
    犹豫片刻,我将鸡放在地上,依言要给它拔毛,可无论如何下不去手。
    上官黛,不是说好了要杀伐果断么。就这样还想砍董裕的人头,你可真没用。心里骂了好一会,又念了一会无量寿福,我抬起头来。
    “还有别的杀鸡之法么?”我可怜巴巴地问道。
    他看着我,神色无奈,四下里望了望,少顷,道:“你在此处等着。”
    说罢,他放下刀,往前堂走去。
    没多久,他领着阿成回来。
    “阿成杀过鸡,可帮我。”他对我说,“只是李郎中身边须得有人打下手,你来替他,如何?”
    这自是大好,我松一口气,即刻答应。
    给李郎中打下手倒也不麻烦,无非是按照他的吩咐,找东西递东西,到药柜去找阿善取药。跟杀鸡比起来,这着实是个美差。
    可我仍旧心猿意马,时常趁着拿东西的机会,跑到堂后去望一眼。
    院子里,那二人忙忙碌碌,似乎颇有干劲。
    他真会杀鸡?我心里仍旧狐疑。
    一个多时辰之后,我再回去张望,忽而闻到了一阵阵的香味。
    “娘子!”阿成笑眯眯地朝我招手,“快来看,郎君快要把鸡烧好了。”
    我讶然,走过去。
    只见院子里,多了一堆土块,垒起来像砖窑一样。那香味,正是从里头冒出来的。
    太上皇用一根木棍将土块拨开,里面露出用泥壳包起来的鸡。
    阿成显然馋得很,喜滋滋地想上前取出来,却发现热气仍重,忙又跳开。
    没多久,香味把李郎中和阿善也勾来了。
    “郎君竟会做这个?”李郎中讶道。
    “行伍中同袍教的。”太上皇答道,“做过几次。”
    李郎中抚须笑道:“老夫猜着也是,这等野炊之法,行伍之人最为精通。”
    没多久,那只鸡终于被取了出来,敲开泥壳,剥开里头的荷叶,露出焦黄的鸡皮,望之教人垂涎。
    阿善和阿成似过节一样,忙去取了碗筷,将鸡肉分了,吃得不亦乐乎。
    我也觉得好吃,跟着大快朵颐起来。片刻之后,却发现太上皇仍在吃粥,一点没有动。
    “你怎不吃?”我问。
    “不饿。”他低头吃着粥,淡淡道。
    我放下碗,取了一根鸡腿,递给他:“吃这个。”
    他却一脸嫌恶地避开:“你自己吃。”
    我觉得不对,问:“你怎么了?”说着,放下鸡腿,擦了擦手,去摸他的额头。
    “我无事。”他撇开头,神色清冷,“不过是吃不下。”
    “为何吃不下?”我讶道。
    他沉默片刻,又喝一口粥,似要将什么压下去,而后,低低道:“那些内脏,都是我掏的。”
    我愣了愣,不由哂然。
    这只鸡,除了太上皇之外,所有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无论众人怎么劝,他都不吃。
    李郎中虽然一脸遗憾,但还是与两个药童把剩下的鸡吃得精光,而后,将另一只放到笼子里养起来。
    一切收拾完之后,已是天色擦黑。
    李郎中看着太上皇,道:“郎君今日莫再劳累,冲洗冲洗,换一身衣服,歇息去吧。稍后,老夫为你换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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