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睡,云嘉,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
    “马上,马上就到。”
    迎面的气流大股地灌进嗓子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费力气。
    但怀里的人,阖着眼,半点应答也没?有。
    庄在跑着,甚至能感觉到凌晨时?分的潮湿空气正在凝结雾气,黎明将启时?分,村镇的黑,像一张不?透光的黑幕,结结实实笼罩下来。
    终于看见停在路边的救护车。
    他也早就气力透尽,双膝跪地,把怀里的人送上医护人员迎来的担架上,最后一丝力气都?用来护住昏睡的云嘉不?受余震,他的手心贴着她?一侧脸,稳住她?,慢慢地收回来。
    看着云嘉被推上救护车后,他终于松了紧绷的神经,垂着头,急促呼吸,凉透的冷汗,顺着额前碎发,低落在粗糙的沥青路面上。
    嗓子里干得像是生?嚼了一把沙子。
    “她?……好像摔到脑袋了。”
    医生?查看,说她?后颈有创伤,至于脑部受创,要回医院再做详细检查。
    黎辉赶到医院时?,急救室的红灯已经亮起。
    “嘉嘉什么情况,伤得重不?重?”黎辉心焦地问着,他已经第一时?间拨电话给黎嫣,让她?直接改道来曲州这家私人医院。
    庄在靠着医院冰冷的墙壁,只觉得有些体力不?支,不?久前护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安慰他不?要担心。
    “应该不?会太严重。”
    黎辉舒了一口气,只要人平安,一切都?好说,他心里如?是宽慰着,可抬眼看见庄在,心又揪成一团,说完警局那?几个人的后续,黎辉道:“不?会轻饶了他们!这件事,由他们的歹念而起,不?然嘉嘉何至于受这么大的罪!”
    黎辉这样跟庄在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千错万错,都?是那?三个人的错。
    黎辉望着庄在,又是一声叹气,可是他的妹妹并不?这样想。
    先?前的电话里,听到曲州,黎嫣只纳闷那?是什么地方,云嘉为什么会跑去那?种?地方?
    一旁的司杭提醒黎嫣,那?好像是庄在的老?家。
    黎辉说今天的事,庄在并不?知?情,云嘉也并不?是跟着庄在来曲州的,庄在白天人还?在隆川忙兼职,但听到云嘉出?了事,也已经赶过来了。
    这番解释,并不?足以平息黎嫣的怒。
    “如?果没?有他,嘉嘉怎么可能知?道那?种?地方,自己的穷酸出?处,不?藏着掖着,公之于众是要博谁同情?这件事,等我来当面问他!”
    黎辉正准备告知?庄在,急救室的门打开了。
    云嘉失血过多。
    血库现在缺ab型血,护士来问家属里有没?有相同血型。
    在黎嫣抵达医院之前,庄在走了。
    云嘉从急救室被推出?来,转进了病房,医生?说还?需留院观察。黎辉等在门口,一见黎嫣和司杭出?电梯,便迎过去,说明云嘉此时?的情况,已无大碍。
    黎嫣看着黎辉,视线向后扫去,也只有黎辉的司机。
    她?一边问庄在的去向,一边往里走去,司杭推开病房的门,里头并没?有别人。
    黎嫣走到病床边看着云嘉苍白的脸色,女儿白皙的额头还?有洇出?血迹的擦伤,她?极轻地用指腹摸了摸云嘉的脸,很是心疼,也很是气愤。
    黎辉转述医生?的话,云嘉从高处滑倒,磕到了脑袋,好在除了有点轻微脑震荡,没?碰到其他位置,只是后颈划到了锐物,可能是石头或者?砖角之类的,流了很多血,偏不?巧,医院还?缺这种?血。
    听此,黎嫣已经很不?满了:“连血都?没?有,这是什么医院?”
    “这已经是当地最好的私人医院了。”黎辉解释,听黎嫣低骂了一句破地方,随即安抚道,“嘉嘉现在已经没?事了,庄在跟嘉嘉刚好是一个血型的。”
    他小心翼翼替庄在说话:“庄在给云嘉献了血,刚刚才走,这一晚折腾,那?孩子也是真撑不?住了,脸色煞白,我就让他先?回去休息了。”
    黎嫣的第一反应是皱眉,眼锋一扫黎辉,冷声道:“不?要让嘉嘉知?道这件事!”
    黎辉有些不?知?为何。
    黎嫣却嘱咐道:“你回去也提醒他,别当是什么大恩,要是没?有他,云嘉会知?道这种?破地方?嘉嘉受了伤的事,我先?不?跟他计较了,今天的事,到底是巧合还?是预谋,我会找人去查清楚,如?果让我知?道他对我女儿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黎辉听懂了黎嫣的意思。
    早年清港出?过一起绑架案,隔了数年才被查出?来绑架的和救人的是同伙,一早谋划,低成本作?案,轻轻松松便能挟恩图报。
    “你这瞎担心,还?要查什么?”黎辉讪笑道,“不?可能的事,庄在是有分寸的人。”
    “最好是这样!”
    见黎嫣情绪激动,司杭温声道:“阿姨,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嘉嘉还?没?有醒过来,我们要想想,嘉嘉醒了我们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警局那?几个人处理好了吗?”
    黎辉本来是要说,警局那?边的事,也是多亏了庄在的大学室友,不?然在曲州人生?地不?熟,这种?调度安排,就是他们报上云家的名?姓也要托人几经周转,浪费时?间。
    只是此时?黎嫣已然迁怒不?满,甚至已经疑心庄在,再提连黎辉自己都?惊讶过的这层人脉关系,黎嫣可能更容易多想,反而不?好。
    于是,没?有再提庄在,黎辉只道:“警局那?边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之后的事交给律师就行了,不?用操心了。”
    黎嫣稍闭了闭眼,舒出?一口气,面上却依旧不?掩厌恶:“要不?是嘉嘉受到这样的无妄之灾,我实在懒得为这些烂泥一样的人操心,我到底要烧多少香,捐多少钱,这些人才能离我的女儿远一点!”
    黎辉深知?妹妹如?今的脾气,她?对底层出?身的人自带恶感,对于“穷生?奸计”信奉不?疑,这种?人,在她?眼里,好是无知?愚善,坏则满肚子心眼。
    她?和云嘉虽是母女,看待世界的眼光却截然不?同。
    黎辉安抚了几句,也提醒道:“嘉嘉受了不?少罪,估计人也吓坏了,等她?醒了,你千万就不?要再怪她?了。”
    “是啊,阿姨。”司杭对此也附和,“如?果嘉嘉一醒,你就质问她?、责怪她?,她?肯定会不?开心的,而且她?又没?做错什么,她?从小就是对世界好奇,喜欢自己体验的性格,要管束的是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我们怎么能怪她?呢,更何况她?现在还?受着伤。”
    黎嫣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也想做一个让女儿开心的母亲,而不?是时?常三五句话不?到就跟云嘉闹出?不?愉快。
    可云嘉的父亲总是一味惯着她?,导致云嘉性格过分纯粹,心怀良善,对人从来不?提防,这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不?愿意让女儿与恶周旋,那?就要确保女儿身处的世界没?有恶。
    为人母,黎嫣自然会为女儿忧心。
    她?比云家人更明白一个道理,即拥有的越多,需要提防的就越多,没?有那?么多无由来的好意和喜欢。
    此时?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白垩色的雾气将十米开外的景物披覆得影影倬倬。
    四月份有这样厚重森冷的雾,显得既奇怪又很不?祥。
    黎嫣收回视线,从内心深处对这个地方更加不?喜,她?转头跟黎辉说,等云嘉醒了,恢复一点,就立刻替她?办转院。
    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待在这种?地方。
    第46章 lo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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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在?醒来时, 浓厚的雾气已经散去。
    春日晨光剥开重重水汽,洗涤过一样的清透明亮,但直直落在?人眼皮上,仍然使庄在?睁眼的一瞬间, 感到不适的刺眼眩目。
    他手?肘朝后撑, 动作要比以往吃力不少。
    从柔软的床铺上坐起来, 缓过视线里的一阵晕光,他抬手?摸了一下?脸,指尖碰至颧骨, 是一处伤口, 神经反应,然后痛觉复苏,低嘶一声。
    “你居然还知道痛,真是万幸。”
    “你知不知道, 你一大早差点儿死在?我家门?口, 那个脸色白的,跟索命厉鬼一样, 把我家开门?的阿姨都吓了一跳。”
    卢家湛听到庄在?醒来的动静,从外面的小客厅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说着话, 已经走到庄在?跟前, 手?指一点, 屏幕里播放的, 正是一段卢家门?前的监控回放。
    时间显示是早上五点五十三分。
    灰调的监控画面里, 远处的雾气还是很重,能见度不足, 寂静无人的园区马路上,庄在?从浓雾中来,踉跄到门?口按响门?铃,就?已耗尽全?部力气。
    卢家的保姆稍迟一些?打开屋门?,还没?赶到院门?前,院门?外的人就?已经一头载倒了。
    看完视频,庄在?的指腹又再一次碰到颧骨,知道了这?伤处何来。
    原来是摔的。
    脑子里有种供血不足的混沌,思维反应也比平时慢,他上一秒才想着要?回忆,下?一秒,人一动不动坐着,瞳面覆一层茫然雾气,好像就?忘了自己要?回忆什么。
    连卢家湛都瞧出来了,放以往,他要?是调侃庄在?,寡言少?语的室友即使懒得?说话,也一定会通过一些?细微的表情,吝啬又十分准确地流露出情绪。
    就?比如,他上学?期在?宿舍为了一段荒唐的感情要?死要?活,庄在?经常不声不响给他带饭,好像怕他饿死在?宿舍,会有横尸床铺的惨状,但是又毫无言语上的关心,不仅没?有劝哄他多少?吃一点的友爱行为,甚至次次带的都是他最讨厌的二食堂的糖醋里脊。
    某一次,卢家湛看着餐盒里坨成一团的糖醋里脊,愤愤难忍,忍无可忍,最后轻轻摔了一下?塑料餐盒,试图吸引过来那个整天都忙得?跟陀螺似的室友的注意。
    庄在?闻声只扫了他一眼,继续整理起一大叠资料,似乎很快又要?出门?,根本无暇顾及他摔饭盆在?作什么妖。
    卢家湛只好开口发声:“二食堂的糖醋里脊全?是面粉,还一股过期面粉味儿,扔门?口,狗都不吃,你天天吃这?个啊?”
    庄在?看都不看他:“我不吃。”
    “你不吃?”卢家湛立刻瞪大眼,震惊与愤怒,在?他死气沉沉的脸激荡地显出几分神采奕奕来,“你都不吃,你天天买给我吃?”
    庄在?说:“你管我带什么,你不是说你不会吃?”
    庄在?给卢家湛带饭也并非积极主动的自愿,托另两位室友的福,他们既懒得?关心卢家湛是死是活,又担心卢家湛万一真死在?宿舍,影响大家共同的学?业进度,两人出于人道主义的关心总是点到为止,最后往往都成拧作一股绳——向地理位置上与卢家湛更近的庄在?发起催促,让庄在?多留心照料。
    庄在?其?实也非常嫌麻烦,尤其?是照料这?种四肢健全?恋情稀碎的室友,但相比于再跟那两位有学?科歧视不愿与卢家湛打交道的室友,争论关爱失恋室友是谁的责任,以及室友万一不幸挂了,会造成什么恶劣影响,自己回宿舍顺手?带份饭,并不算多麻烦。
    卢家湛稍迟一些?才反应过来,庄在?并不在?意他爱吃什么,带回来的只是一份续命的冷饭,还是二食堂最便宜的一荤一素套餐,他甚至继续不吃,庄在?也无所谓。
    他非常羡慕庄在?居然具备这?样做事就?做事,绝不掺半点感情的屏蔽能力。
    如无意间窥见神迹一般,卢家湛因此打起精神,问庄在?有没?有失恋过,想向庄在?讨教如何走出这?种被?人抛弃的痛苦。
    彼时,庄在?愣了少?顷,只说他没?有谈过恋爱。
    卢家湛觉得?也理所应当,庄在?的确就?长了一张没?心思儿女情长的冷脸。
    当一个男人面相俊美,又带上几分薄情寡义的味道,这?种薄情寡义往往会升华成一种故事性?。
    不幸的是,庄在?生了一双过分冷静的眼睛,冷静到寡淡无味,让他这?个人一下?就?没?了引人探究的牵引力,倒很矛盾,有种孤悬的哲学?感。
    亚里士多德有这?样一句话,理性?的人追求的不是快乐,而是没?有痛苦。
    卢家湛所认识的人里,没?有人比庄在?更贴这?句话。
    而此时,这?个连快乐都懒得?追求的人,面无血色地坐在?床铺上,静静沐在?和煦的阳光里,面上却是一种雾气未散的惝恍,仿佛失忆一样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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