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杜莫忘嗓子发干,她感觉四周的温度降了许多,心里也凉凉的,本想拢紧衣裳,却在肩上拉了一空,记起来自己把皮草留给颜琛了。
    杜遂安没说话,也不看她,他的目光不知道停在哪里。杜莫忘不敢看他的表情,垂着脑袋,缩着肩膀,盯着自己的脚尖,根本就是个犯错被家长当场抓包的小孩。
    她脑海一片空白,视野里罗马高跟鞋尖锐的鞋头上沾了几片紫阳花的花瓣,鞋面脏兮兮的,有不少泥泞和草屑。她顿时尴尬又畏惧,觉得自己这样子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偷偷地将鞋面在大理石地砖上蹭了蹭,视线移到旁边的花丛里。
    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她站的地方没有路灯照明,景物完全是一团模糊不清的色彩。
    杜莫忘不知道杜遂安看到了多少,在最后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抑制住声音,这里离沙发椅并不远,虽然有花丛和假山遮挡,以杜遂安的身高和站位,不需要转头就可以看到那边。
    他会怎么想她?厌恶吗?还是觉得她很恶心?颜琛算是他的朋友,养女和自己的朋友厮混在一起,一定很奇怪吧?
    背在身后的手指绞在一起,水钻划破掌心,她感觉不到疼痛。
    就像是等待最后宣判的死刑犯,站在肃穆而宽阔的法庭,凝视停滞半空的法槌。
    许久,杜莫忘打了个喷嚏,胶着的气氛被打破,杜遂安终于收回了不知落在何处的视线,问她:“玩得开心吗?”男人的语气听不出异常,依旧平静而温和。
    杜莫忘险些落下眼泪来,她张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妥帖。
    “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杜遂安说完便转身,只给她留下一个背影,不等她动作便朝花园外走。
    杜莫忘小跑着跟上,她不敢靠太近,不远不近地缀在他影子后,路灯将他灰色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以免踩到他的影子。
    深秋寒夜随着月亮的升起越发冰冷,杜莫忘走了几步便开始止不住地发抖,她一言不发地跟着杜遂安的步伐,努力控制牙齿打战的声响。宴会厅前空无一人,现在正是宴会正酣的时候,在经过喷泉时水汽裹挟湿风吹来,杜莫忘浑身溅满水雾,终于憋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杜遂安停下脚步,杜莫忘也跟着停在原地,她胆战心惊地不错神地紧盯他,等他发脾气。
    他没有,只是脱下毛呢大衣,披在杜莫忘肩头,替她拢了拢衣领。
    他长眉平敛,眼眸微垂,漆黑的睫毛遮住半乍眼眸,隐蔽了所有情绪。灯光照耀在他白玉般的面容上,皮肤玉一般光洁剔透,也如玉一般冰冷坚硬。
    杜遂安比她高上很多,齐膝的大衣落在她身上一直拖到脚踝,暖意瞬时驱散了寒冷,衣服上不仅残留他的体温,还有熟悉的古典木质淡香,如他这个人一样清雅柔和。他替她拢好衣裳便转了身,沉默着继续往外走,杜莫忘在他背身的那一刻脸埋进衣领里重重地吸了一口,被呛了一下。
    也许是她的错觉,在木质清香里夹杂了一丝烟草的气息,杜遂安从不抽烟,肯定是被旁人染上的。
    谁敢在杜遂安面前抽烟?圈内人都知道杜遂安讨厌烟草,身边方圆三十米禁烟到了苛刻的程度。进入杜家别墅工作的首要准则便是不许在抽烟,身上有味道也不行。上一个在公司里抽烟的家伙当天就被辞退了,杜遂安甚至因为合作对象身上有一股呛人的烟味而解除过合约。
    是很重要的客人吧,据说杜遂安是做建筑行业的,搞这行的人很少烟酒都不沾,杜遂安才是那个少数。
    他是结束会议后便来了么?这场宴会是不是很重要?
    杜莫忘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那她的表现……岂不是很让杜遂安失望?她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联系方式……
    “小忘?”
    杜遂安在叫她。
    杜莫忘回过神来,才发觉杜遂安在和她说话。
    “什么?”杜莫忘脸上挂着一个讨好而甜美的笑容。
    “颜琛不是个很好的恋爱对象,他有过很多女朋友,对待感情并不真心。”杜遂安背对她停在车门前,“但是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会支持你的。”
    “如果在他那里受了委屈,就来告诉我,我会帮你讨回公道。”
    杜遂安替她拉开后座的车门,示意她坐进去,继续道:“再怎么样我也是你养父。”
    “啊?”杜莫忘没反应过来。
    杜莫忘乖顺地坐进车里,杜遂安合上门,随即引擎便发动了。她趴在半降的车窗上,冲杜遂安道:“先生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杜遂安没有回答,一直到轿车开离了视野,拐进下山的路,隐没在层层密密的树林里,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银盒子。盒子精致而小巧,表面素净,捏开卡扣后里面是一整排纤细的手卷香烟,空了三根。
    他叼了一根烟,用手挡着风点燃,动作娴熟自然,一看就知道是老烟枪。火光跳跃的橘色光芒在他玉白的脸上闪烁,眉眼一明一暗,有种鬼魅而神秘的色彩。
    “先生。”秘书带着助理从后面冒出来,“道路通畅,顺利的话小姐十点之前可以到家。”他递过来玉雕拐杖和一团雪白的东西。
    杜遂安避开皮草接过拐杖,漫不经心地问:“他醒了没有?”
    “还没有。”
    杜遂安慢慢地对着虚空吐出一口青灰色的烟雾,敛着眼眸淡淡道:“拿去烧了吧。”
    秘书答是。杜遂安望着天空,站在花园门口缓缓地抽完一根烟。他将烟蒂在门框上摁灭,骨节匀称的手纹丝不动,手腕轻拧,动作迟缓而用力,带着一股隐秘暴戾的血腥气,几乎要把铁制大门烧出一个坑来。
    “回去后,她身上的那身裙子也拿去烧了,买套新的回来。”杜遂安吩咐,顿了顿又说,“腰太细了,改宽一些,腰带也不要配了。高跟鞋也得换,平底的绸面就很好看。”
    “这套裙子很适合小姐。”秘书伸手接过烟蒂。
    “嗯。”杜遂安点头,顺手解下玉石袖扣一同放到秘书手上,“你拿去玩吧,卖掉也好丢掉也罢。”
    深绿翡翠的玻璃种,仿佛被阳光穿透的叶片。光凭色泽和工艺,不需要聚光灯和玻璃柜的衬托便能知道其稀缺昂贵,翡翠在夜晚并不显眼,远比不上璀璨的宝石和夺目的钻石,只微弱而持续地流淌出温润的光泽,源源不断。
    杜遂安的视线慢吞吞地从秘书掌心的那对袖扣移开。
    绿色的裙子很衬她,生机勃勃,让人想起蝉鸣喧闹的夏日,绿树成荫。
    如果他是第一个看到她穿这条裙子的人就好了。
    “回英国的机票订好了,您现在出发么?”秘书拿出平板确认行程,“因为突然改签,所以接下来的安排会很紧簇……”
    一辆纯黑色的卡宴如同破开海面的舰艇滑到杜遂安面前,黑西装的司机下车为杜遂安拉开车门,秘书等人殷勤地弯腰,目送杜遂安上车。
    “颜琛今天是自己开车来的?”升上一半的车窗停住,唯余杜遂安曜黑沉静的眼眸,这双眼睛冷厉又森然,让人不敢直视。
    与散发着无声威压的凛凛眼神不同,他的声线依旧和缓柔和。
    秘书腰弯得更下,恭敬答道:“是的。”
    “派人去把车胎扎了。”车窗上升,彻底地将外界纷扰隔离于外。
    秘书和助理等到卡宴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才直起身,助理微微打了个寒战,才发觉在寒冷的秋夜里,自己衬衫后背不知道何时湿透了。
    “李先生,我去吗?”助理试探道,他早知道自己拿的丰厚工资不仅是平日业务的报酬,有时候老板杀人他得递刀,好在今天仅仅是去扎个车胎。
    “你?”李秘书摆手,“我已经安排别的人去了,这不在你的工作范围。”
    助理松了一口气。李秘书平日里很照顾下属,也很好相处,助理并不怕他,试探道:“没想到董事长会做这样的事……我刚进公司的时候,还以为董事长是哪所名校的教授呢,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和人说话也和声细语……”
    “哈哈,你像是被吓到了,没事的,这些年先生吃斋念佛,杀心早就没那么重了,今天不过是小小的报复。”李秘书安慰道,“以前我们跟着先生的时候,一般都是砸挡风玻璃和剪刹车线。”
    助理不由后退一步,两腿发软,不是吧,杜氏不是正经建筑公司吗?难道这所业界龙头其实是黑道洗白上岸?城西的那块地不会是杀人越货搞来的吧!他就说嘛!那么多人盯着城西开发这块大肥肉,怎么就让他们公司中标了呢?肯定是绑架官员的小老婆搞人身威胁了吧?
    他现在辞职还来得及吗?
    李秘书看人吓得跟只鹌鹑一样,阴沉着面容,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哎,你可别想着把今晚的事情在外面嚷嚷,我处理叛徒也很顺手的。你知道嘛,上世纪可乱了,几乎每栋大楼的承重柱和地基里都有人的尸骨,跨海大桥的立桩也不免俗,不过时间久了尸体腐败散发的气体会导致水泥开裂,对公众安全不负责,后来就没人用这招了。你知道最近是怎么处理的吗?”
    助理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
    “把人放到搅拌机和沥青搅合了铺路,方便又快捷。”李秘书脸色一缓,哈哈大笑着拍他的肩膀,“小小年纪怎么对这些感兴趣,把心思放到工作上!少不了你奖金!”
    助理已经想给李秘书跪下了。
    李秘书的手机响起,他接通电话,对面是个粗旷男音。
    “老李,老大说要放几个车胎的气?”
    “什么老大?现在是老板!别把以前的习惯带到正经工作上来。”李秘书教训,“老大……啊不是,先生既然没有明说,那肯定是四个轮胎都扎啊!”
    “哦哦哦,这车看起来还蛮高档,涂层挺新的,就是搞得花里胡哨,车标也换成了毛绒塑料玩具。我靠,什么品味啊!保时捷911搞得跟儿童玩具似的!”
    “你懂个屁,这叫痛车!”李秘书想了想,“你说涂层是新的,车标也是毛绒塑料玩具?”
    “对啊,那洋鬼子肯定特珍惜这辆车,老大怎么不叫咱们砸了算了……妈的,还给这么多现金,这可不止补胎的钱。”
    “那你把车前盖划烂吧,毛绒玩具也给掰了。”李秘书语气平静自然得就像在说明天早上吃什么早餐。
    助理彻底傻在原地,仰头望天,心里内流满面。
    杜氏重工……绝对是正经的建筑公司……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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