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鸫悬在梁上,像柄木剑那般左右晃动。他在聚气,眼周细微处凝结霜雾。屋内没有冰块,但寒彻如冬。
    恰此时屏风开合,谢玄遇擦着头发走进来。霎时雾气消散,暖意回升,萦绕在他四周,似春风化雨。
    赤鸫挫败。
    “首座,但凡是晚进来一刻半刻呢?”
    他没回话,把半干的头发搭在肩上,合衣倚坐在榻上,翻看白日里落下的文书。
    “奉先寺的主持,你认识。”
    他这话不是问句,赤鸫也回答得爽快。
    “早先不晓得奉先寺的沙门是无畏法师。早年他救过我师父,师父说,这人要我别惹,惹不起。见到了,躲远点是最好。”
    “你师父可是隐堂上任首座。他都惹不起的人,究竟是何来历。”
    赤鸫从梁上跳下来,上下打量他。
    “还没问首座呢。昨夜子时方归,听闻昨夜长公主也去了。她没又非礼首座吧?我看那长公主貌善心毒,首座不能给他骗了身子又骗心,让我怎么跟师父交代。”
    谢玄遇不说话,只瞧了一眼他,对方沉默片刻,忽而恍然大悟,感动道:
    “美男计!我懂了,首座这是美男计!这长公主旁的不好,独好男色。此番投其所好,是谓以身饲虎,徐徐图之。”
    他摇头,起身拿过一卷文书,展开,赤鸫就坐过去,瞧见是长安地形图。
    “奉先寺在城西,距离皇城二十里,周有卫兵环守。十年前,此处乃是皇家禁苑。”
    他又用手指从皇城一直画到南边:“此处是先帝祭坛,城外一百八十里,四周环水,以像日月江河。前日的祭礼便是在此处,那炮声响起时,是在坛郊大营外。”  他又顿道:“昨夜元载也在奉先寺,三更方归。”
    赤鸫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看谢玄遇的眼神就有些同情。
    “不是,首座,我还以为昨夜……”
    “昨夜我没见到任何人。”
    他眼睛仍旧看着地图。
    “奉先寺与祭坛,这两处都有北衙卫兵把守。但北衙尽是世家子弟,元氏是东海旧族,在长安也颇多支脉。”
    “首座是说……”
    “那火药恰在祭坛外大帐处被引燃,萧寂赶到时,便恰碰见从大帐逃出来的各国使臣、质子与郡主,这是难得能觑见天颜的机遇。天子夜巡奉先寺,也未必是巧合,怕是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才让皇帝忽而起心动念,要去那昔日的禁苑瞧一瞧。”
    他沉吟。
    “赤鸫,你可听过那首诗?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这不是讲……被无情丈夫抛弃的女子与旧人在山上相遇的诗么?”  赤鸫挠头。
    “嗯。但这诗若是由元载所唱出,其意思恐怕是在埋怨长公主。他才是那个被抛弃的人,而长公主是诗里的负心郎。”
    “什么?”  赤鸫眼里忽而聚起光亮,那是捕食者瞧见猎物的光,天真且残忍,像在期待坏事发生。
    “若我猜得不错,能在北衙眼皮底下使手段,又做得天衣无缝的,除权势在皇帝一人之下的镇国公,不做他想。那么乌孙郡主忽而被皇帝所垂青,当也不是巧合。”
    “东海与乌孙有勾结,这是能让萧梁倾覆的大事。”
    赤鸫坐直了。
    “若萧梁倾覆……”  谢玄遇手指划回皇城,最终落回距离皇城不远的一处府邸。他眼神深暗,瞧着那府邸前面的官道,仿佛上面印着车辙。
    “萧婵就会彻底成为镇国公的人。”
    “可他现在不就是驸马么?”  赤鸫不解:“难不成这驸马只是个幌子罢了?”
    “镇国公想要的恐怕不是驸马。”
    他将地图合上了。
    “他想做皇帝。”
    赤鸫沉默,片刻后谨慎开口。
    “首座觉得,此事那皇帝可有所察觉。”
    “萧寂一直对东海国防之又防。此番将元载诏来长安,或许也是想令东海封地群龙无首,又能时刻监视他的所为。不过如今看来,萧寂与元载这盘棋,却是下得有来有回。”
    “如此看来,长公主倒是个可怜人呐。”  赤鸫抱臂,摇头叹息。
    谢玄遇扭头看他,不动声色:
    “她怎就可怜了?”
    “您瞧,这狗皇帝不放过她,元载又要她,又要权势,如今又来了个乌孙郡主专为恶心她,若我是长公主,可谓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举目无亲风声鹤唳啊。”
    谢玄遇抱臂。
    “你何时如此能说会道了。”
    赤鸫又挠头。
    “宗门也不是光教剑法。不过话说,首座,你不觉得这长公主可怜么?当年谢家满门遇害时,她也才不过十六岁吧?想必,没什么……首座?”
    谢玄遇眼神飘忽。
    那年萧婵十六岁。先皇驾崩、萧寂即位。接着江左血流成河、新帝南征北战,一统江北,收罗天下士族、宰制世家。没人记得也是那年她被下旨和亲、送嫁队伍逶迤百里,到了漠北草原,埋伏在送嫁队伍里的萧梁军队便夜袭大帐,将她的新婚丈夫杀了,送她回长安。
    那是她的第一段婚姻。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元载是恨自己来得太迟,她已经被世事磋磨太久、风花雪月都进不到眼中。
    但早与迟又有什么分别?
    他是来大梁复仇的,猎物再怎么可怜,在弓箭手眼中都一样,只是猎物而已。
    “阿若那。”
    梦中的画面又浮起,耳边的是连绵不断的水声、萧婵猫一样的叫声,她天真又对世事看淡的眼神,做那件事时,又过分投入,像唯有在此事上,她能获得片刻欢愉。就如此悲哀么?她的此生。
    “好大。”
    她在他耳边呢喃。黏湿的发尾勾在他脸旁,还有冰冷的唇。
    “首座!”  赤鸫又唤了他一声,谢玄遇终于回神,手里的地图卷成一团。
    “明日春祭,首座也去么?”
    ***
    “唔……五郎。你出去。”
    红帐微动,一直手臂挂在帐边,金臂钏松松垂下,晃荡不止。接着是男人的手,将她空悬的手握住,收回去。
    “你我尚未成婚,这样不、不合礼数。“
    “阿婵。”
    “那夜在祭坛,若是早来一刻,是不是接走你的人便是我。”
    他动得慢,但每一下都要顶到最深处才抽回。萧婵满头乌发垂下,听见这句后就不做声。
    “你喜欢他?那个探花郎。听闻他是江左来的,无亲无故。若你喜欢,便寻个由头让他入公主府吧。又或不如……”
    他话没说完,就低头埋首,握住床帐的手崩出青筋。
    “唔……怎的一提到他便紧了。”
    他笑时脸上的梨涡就更深。
    “不是、别提旁的人。”
    她扭过脸,元载就低头去吻她耳畔。
    “殿下,我的殿下。”
    在萧婵看不到的角度,他俊秀双目里泛起涟漪。
    “我与萧寂不同。我不在乎殿下心中究竟有谁,只要殿下……一直在我身边就好。”
    ***
    春祭日,皇城浩浩荡荡、队伍抵达祭田、萧寂从车辇上走下时,原先寂寂无声的群臣里起了喧哗。萧寂手中牵着另一个女人,乌孙国打扮、华丽非常。他们同车而行、虽服制不同,却也足够惊世骇俗。
    长公主的步辇则远远地跟在皇帝马车之后,四周罩着厚重纱帘,只留一个令人遐想的影子。世人都晓得大梁长公主美、且毒。与她有关的男人都死了,她却越来越美。
    谢玄遇站在群臣之中,听见众人的议论,眉头微皱。
    “听闻陛下与长公主前些日子吵架了,今日此举,是故意要让她下不来台。”
    “田祭之事,本不应当是国君与皇族女眷之首并行的么?乌孙郡主怎敢僭越?简直荒唐。”
    “除非……”
    “除非这郡主便是日后的大梁皇后。”
    众人寂静了,谢玄遇却心中更汹涌澎湃。
    他与礼官们站在一处,离步辇近。在萧婵走下步辇的瞬间,他听见四周倒吸凉气的声音,便也不凑巧地抬头,恰看见萧婵低头、用画扇遮着脸。方才那些窃窃私语,她想必也听见了。纵使没听得真切,猜也猜得到几分。
    受着不同寻常宠爱的长公主如今要跌入泥潭了,皇帝能施与她的爱,也能施与其他人。
    祸水下场究竟如何?人们都在隐隐期待。
    但谢玄遇眼里只有萧婵。她今日礼服厚重,胸口处厚厚敷粉,但唯有从他那一侧能瞧见,且刹那间便笃定那是什么。
    那是吻痕。
    她昨夜与元载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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