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吴皮度穿着新制官服,背着手神采奕奕地走在道上。目光灼灼看向每个迎面走来的过路人,对方跟他打招呼“早”,满面笑意地回“早”,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今日赴任。
    这些抱着书匆匆忙忙的校书郎,以后都是在他手底下的,申请领办个什么还得他批阅。他现在满面春风,自觉自己刚来要放低架子,与大家打成一片,可越这么想的人越放不下。
    那边走来翡玉公子与他同僚,翡玉身形颀长,面白俊美,与传闻没有不符的。正低头与身旁年轻人探讨一个古字用法,目不斜视从他身旁擦过。
    吴皮度停下脚,头也不回喝一声“站住”,两人下意识停步,覃隐疑惑难道是在叫他?
    他慢悠悠踱步回去,走到两人面前,“未介绍在下,鄙人吴皮度,以后要在文馆共事,索性提前认识比较好,这位想必就是翡玉公子,这位是?”
    年轻人自报家门,吴皮度不甚在意,他主要是想跟翡玉公子搭话。早上出门前对镜整冠,夫人就嘱咐他少跟人起冲突,与人为善,尤其不要为难于翡玉公子。
    他心想自己当然与人为善,人与不与他为善不好说,不妨给点颜色,只是不是现在而已。
    这么想着,他大度道:“就是互相认识,以后慢慢了解,我这个人对过去既往不咎,毕竟当下才是最重要的,留下的才是最好的。你说呢,翡玉公子?”
    覃隐温和笑道:“对在下直呼其名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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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隐将书籍放回架上,忙完一天事务,活动活动劳累的肩颈手臂。校阅工作需长期伏案,手指内侧都磨出茧子。房佐添上灯油,打算挑灯夜战,边手拢火焰边吐槽:“这无肚皮干嘛来了?瞎捣乱!”
    对校书工作一窍不通,乱下指令,还要求整改,改改改不知道改什么,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修好的书稿也被打回再修,理由是小篆看不习惯。底下的人不敢说反对,应付差事大家都是懂的,这才头几天,闹掰了对谁都不好,谁都难看。
    “古籍是小篆,他要修成楷体,”房佐拿着狼毫哭笑不得,“那我做什么郎中,直接去做抄书员呗!”
    覃隐找出一卷书简,在桌上摊开来,“抄书员的要求他也达不到,大抵。”
    “欸,小隐生,”房佐探身道,“昨日赏春游园好玩吗?”
    “嗯……怎么说呢,”他左手撑颌,好似认真回想,“你们走了之后,就那样吧。”
    “就没有看对眼的?”
    “跟谁看对眼?就几个姑娘,有一个我看了她好久,她也没在意我。”
    房佐大惊:“你竟然有看的姑娘……不对,有你翡玉公子盯着看都能忽略的女子?”
    覃隐不再详谈,耐人寻味地微笑,叫人尽管去猜。房佐不死心继续追问:“你没听听那姑娘谈些什么,打听打听身份如何?”
    覃隐想了想道:“她说她被退过婚,还有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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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吴皮度拍板先修《本经阴符七术》第四五卷,秘书监喻觥去同他交涉。这无疑是给内部增加工作量,在如此繁忙的情况下,皓文馆对各地进谏古书的要求下都是一推再推,托辞无非是圣上令先修儒学,光复儒家,尊崇道学不为过,往后稍稍。
    底下一片怨声载道,最后虽然喻觥赢了,却怨气难消,喻觥就说,鹤鹊姑苏亭一聚,大手一挥,皓文馆买单!
    当天放班得早,赶去鹤鹊亭占座,都想坐在喻觥身边巴结巴结,有眼识见的也想坐在吴皮度身旁听他吹嘘给他敬酒,反正这座位选择大有学问在。覃隐与房佐同乘一辇,到得晚些,好位置已经被选完了。
    樊、罗这两人在一块儿,给他俩留了座。那边吴皮度被年轻的校书郎们围拥着谄媚奉承,好不得意。几个老疙瘩互相倒酒,碰了碰杯,干了,这里面覃隐显得有些异类。
    “听闻翡玉公子看上了一妇人?”樊仕胧好事道。
    “那可不是普通妇人,”房佐插嘴,“那是带孩子的弃妇!”
    “妇人好,妇人得髓知味。”三人阴恻恻地笑起来。
    罗焞中问:“这弃妇长得怎么样?”
    樊仕胧道:“都弃妇了能长多好看?定是配不上我们翡玉公子的。”
    “小隐生喜欢最重要,管得着吗你们!”房佐提醒,“都说宁娶寡妇,不娶生妻,你可要想好了。”
    被弃被休女子,必是犯了“七出之条”,即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娶了她们的人,背后也必会遭受指指点点,流言蜚语。
    “人家看不看得上我另说呢。”覃隐笑道。
    三个人又开怀大笑,“来喝酒喝酒。”
    晚点,以吴皮度为首的说要去醉美楼放松放松。几个老家伙不想参与,覃隐就借口送这三位大人回家也不去了,吴皮度对他去不去不在意,东倒西歪吆喝着勾肩搭背离开。
    覃隐在几位大人的马车前送别,樊仕胧酩酊大醉还在念叨寡妇生妻,给他挂着的人说咱们也去找个妇人“放松放松”,房佐说去你的!要给他扔地上,叫人忍俊不禁。
    “几位大人,注意安全。”覃隐作揖行礼,嘱咐车夫慢点,看着车离去。
    正要返回,听见另一辆车里有两人在说他假正经,不合群。他们不知道正主就在外面,说得肆无忌惮。说他人缘是好,但就是有些方面端得厉害,去个醉美楼,好几次不点姑娘光喝酒,后面都不爱叫他。那人说:“装给谁看呢,醉美楼常客可是都知道他私下去的。”
    另一人说:“人家有那龙阳君的本事,你有吗?说不定是学伺候男人的技巧去了,尽心尽力侍奉君王。”
    说着促狭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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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府的马车在蒋宅外停下,被告知蒋昭未在家,但他自行出入蒋昭跟宁诸家已是常事。听闻他来,客房备下的浴桶床铺都打点好了,他们三人在自己家都有为对方专门留的房间。
    覃隐喝着茶在院中等蒋昭,可见他醉醺醺地搂着侍妾回来,也说不了什么话。蒋昭口齿不清地说:“小隐生,我今天陪大贵客喝酒去了,是真大大大……大贵客,明天跟你讲。”
    他坐着,仰面看他,略感头疼:“好,明日再谈。”随后便到客房歇息了。
    夜晚,隔壁房间欢淫娇喘的鱼水之声不绝于耳,持续到子时还在调笑,不时传出女子的嗔怪燕雀声。蒋昭虽未成家,侍妾通房众多,早已司空见惯。
    覃隐小臂搭在额头上,闭着眼睛却不能入睡,翻过身叹了口气。
    假如他现在说话,声音一定是哑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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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玞
    有人敲门,曲家娘子来应,开门见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书生模样的人。这人样貌并不出众,脸圆得没棱没角,透着一股憨厚老实的傻气,个子不高,身材适中。曲家娘子问他找谁,他恭敬作一礼道:“我叫李……”
    “我认识我认识,他我认识!”院子里曲甲第跑出来,跑到门边对李沅道:“小友,又来找我玞姐的吧?”
    上次游园春会后李沅问她要联系方式,她给了曲甲第家的住址。曲家娘子把手在围裙上擦拭,邀他进来坐坐,他客气道:“坐就不坐了,劳烦娘子帮我这封信转交给陈姑娘。”说着双手奉上一信封。
    曲甲第大大咧咧把信接过:“这事好说。”李沅又心领神会给了他些铜板。
    曲家娘子问:“你这信里都写了什么呀?”李沅答:“就是在下做的一些文章罢了。”
    要是写情诗情书之类的她不会收,曲甲第就提点过他,之前凡是求爱信玞姐拿到手就撕了,是以李沅不敢冒进,送文章探讨她倒还饶有兴致地看一看,期待长此以往感化她,而且自己长相本分老实也不招人厌才是。
    曲家娘子忙着做菜,曲甲第大喊锅要烧干啦,等他娘走开后,挑眉冲李沅道:“不能老光送信啊,什么时候把我玞姐约出来?”其实是他想出去玩了。
    李沅面上一红:“不着急不着急。”
    陈玞对约出去踏青郊游并不排斥,她本身也挺好玩,但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把纪道雍也叫上。李沅也是个慢性子的人,并不急于求成,这要求也没什么。
    天底下有两种人,一种认为姻缘是注定的,一种相信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李沅这样的只能是第二种,他觉得大多数人都是第二种,他和陈玞应该也是第二种,默默努力就能做到。
    走在青石板铺成的桥上,陈玞跟曲甲第在抢冰糖葫芦吃,李沅想着自己的出游计划,以及等会儿看到的陈玞的反应,对今天的安排格外满意,纪道雍则显得有些阴郁。
    李沅注意到他,想会不会是自己拉好友出来作陪衬,冷落了他不高兴,遂问道:“纪友兄,你似乎心事重重?”
    纪道雍说:“没事,还是母亲病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多提了。”
    李沅是知道他母亲卧床已有数月的,他将手头全部的积蓄和每月的俸禄都拿来给母亲治病,眼下快要没钱了,李沅也接济了他不少。宽慰他道:“久病床前无孝子,纪友兄已是至诚至孝,出来散散步换换心情也是好的,再者伯母也不想看到你忧虑成疾。”
    纪道雍叹“也是”,拿过酒肆的食单看起来,点了几样清淡不贵的小菜。李沅又加了几道肉菜,笑问陈玞曲甲第可还要吃什么。他对纪道雍道:“以后可能还得麻烦你作陪几次。”
    纪道雍是知道他的心思的,一副包在我身上的神情。有意无意地提到李沅的官职、地位,说的都是他的优点:“别看李友弟现在只是吏员,往上升任的希望大着呢,在朝中关系人缘也不错,同僚有事都爱找他,他为人可靠又放心,本分得很。”
    陈玞点点头:“那纪兄你呢?”
    纪道雍有些尴尬:“我自是比不上李沅老弟。”
    陈玞好奇道:“你的官阶官品为官情况为何不说一说?”
    她对朋友一视同仁。
    纪道雍只好说:“这个,吏员,也是吏员,没什么好说的。”
    那这样谈话交的友感觉没意思,她开始想念以前的朋友了。
    陈玞说道:“还没问过两位兄友平时喜欢玩什么?”
    李沅手不安在大腿裤子上搓:“平日里公务繁忙没多大时间,休沐日喜欢踏青赏景作两首小诗,写点文章。”他是断不敢说男人都有的那点爱好的,况且他不常去,在他看来这已经胜普通男人一大截了,是君子中的佼佼者。
    纪道雍说:“无他,惟爱读点圣贤书。”更没意思。
    “哦……”陈玞开始体会到话不投机半句多。
    但李沅却想从陈玞本身的有趣里寻找价值,像是为了将自己从无趣中拯救解脱出来:“陈小姐都喜欢玩些什么?能不能也带我们去玩?”
    他看着她的希冀目光仿佛无论她提出玩什么他都无条件陪伴,因为他誓要将她拿下,可陈玞咽下食物,从那眼神中看到希望她成家后安守本分相夫教子的过渡发生得自然而然。
    陈玞迎着那目光道:“我嫁过人,还有孩子。”可我现在还是这样。
    李沅问过孩子在哪儿,她搪塞道奶娘照顾着呢。早知道不说有孩子了。
    却被当成自谦,李沅立马表态不嫌弃,“嫁过一次……无妨,孩子也能再有。”
    陈玞问:“什么意思?”
    李沅道:“你并非不能有所出才被休,只要能给夫家延后,再嫁不难。”
    陈玞手持筷子,眨着眼睛,小嘴半张,欲言又无语的样子。
    曲甲第夹鸡腿到她碗里:“玞姐,吃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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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程路上,曲甲第说:“你跟他们这些俗人说这些干什么,您可是宫妃娘娘。”
    “我是弃妃。”陈玞说了无数遍。
    “那帝王玩的东西能跟他们一样吗?”曲甲第欢快地赶着马道:“我在历史书上看过,您要不高兴,可以让圣上拿烽火台给你当烟花点着玩呢!”
    “那也不是给我的呀。”陈玞纠正道,“不知道冷宫是何意思么?”
    “嗨呀,总之要玩乐总是找得到人的,也不用跟他们两个大迂腐说这么多。”
    “我们只是不能得他们的乐趣罢了,从作诗写文中自得其乐,谁说不叫快意人生?要像之前赌场、戏院、乐坊结识的酒肉朋友,那些人品也不怎么样。”
    陈玞这么久是各处都去遍了,见识过不少人,马场赌场青楼乐坊这些地方,最是形形色色的人鱼目混珠。比如她在赌场认识的“朋友”,甲想骗钱,乙借钱不还,后来受连累的丙找上陈玞一起去找甲乙算账,甲把烂账都推到乙身上,乙被暴打,小团体分崩离析。
    若说喝酒斗茶,吟诗作对,猜谜下棋,与文人雅士交往自然是要好于酒客赌徒,可他们总谈论一些她不想听的东西,附庸风雅之人的清谈玄说,她也体会不到乐趣。
    游肆,除胭脂头面成衣铺外,鱼鸟花虫集市是逛得最多的,还拿自己培养的桑蚕去卖过。但到最后,身边人除小甲外一个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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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次李沅他们再邀请她出游时,她还是去了。
    到了酒肆,却不见人齐,只有纪道雍一人先来布置。他从窗户探头往外看,不知人什么时候来隐隐着急,回头讪讪安抚陈玞道:“可能道上马车多,路面拥挤,再等等。”
    过来给她倒酒:“先喝着,李沅与那甲小友定是有事耽搁了。”
    陈玞不疑有他,拿起酒喝,突觉头重脚轻,四肢发麻,失去意识,一头栽倒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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