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令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赵忱临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她的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她此刻每一点悲伤都被他嚼骨吸髓般品尝回味。
    他今天因为她不高兴太久了,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两个各持己见据理力争的小人,让他的行为与他的想法总是背道而驰,他对此懊恼许久——
    所以他也要毁掉她的心情。
    她刚才不是想走么,那就心如死灰地落魄离去好了。
    嵇令颐微微扬起脸庞,黑发蜿蜒,她抬手揉了下眼睛,那一点红意慢慢蔓延开来。
    恍惚之间,似乎那粒眼睑中的小痣也跟着落寞蜷缩起来。
    像是一树弱柳梨花在急风骤雨下终究不堪重负,这种脆弱的、破碎的、枝零叶落而清绝妍极的花让人的破坏欲达到顶峰。
    可赵忱临原本怀抱着的滔天恶意渐渐冷却,不知道为何,他见她为叶汀舟失魂落魄并没有想象中的舒畅,反而像是被蛛网缠绕胸口,闷得透不过气。
    越挣扎越被束缚。
    嵇令颐再开口时闷了点鼻音,她掩饰地摸了下冰冷的胳膊,身上的薄衫早被润透覆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玲珑的曲线。
    赵忱临微不可见地拧了下眉。
    她没有追问任何有关叶汀舟的消息,仿佛刚才如果不是赵忱临突兀提及,她根本不打算打听。
    “我见赵王面色苍白,乏力嗜睡,是否有皮外伤?”她温温柔柔地对他笑,好像那秋水眼眸中只能盛下他一人,也只关心他一人,“多加静养,早日康复。”
    她说完后端庄大方地福了一礼,那莲鞋才刚往后挪了一步,赵忱临立刻紧压着追了一步。
    他那一步有些惶急,可脸上却仍然云淡风轻,肩线端得极稳:“既然是应召,那就进来吧,哪怕要走,这等天气也不适合。”
    嵇令颐仪静体闲,萧索风雨下的这一瞬更反衬她的沉静,她停眸与他对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水光濛濛,而后对着他一点一点弯起眉眼莞尔:“多谢主公。”
    她实在是过于狡猾,那称呼又从赵王变回了主公。
    赵忱临避开刚才与她对视时过于沉溺的情绪,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子是将他作为了下一个对付的目标,从而能千方百计不计后果地将她的价值摆在他面前讨他的欢心。
    也许他会是下一个高奇胜,或者下一个高惜菱,甚至是城破兵败的高驰。
    与她挂上关系总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他想的非常清楚,或者说嵇令颐那点拙劣的小手段毕竟不是从小浸淫在这种勾心斗角的腌臜环境中,自然笨拙粗浅。
    要论如何讨人欢心,他远比她要更会当供人笑乐的东西。
    他将这些话明明白白地过了一遍脑子,又过了一遍心,可是最后说出来的话却无比流畅自然:
    “姑娘客气了,进来吧。”他也换了称呼。
    嵇令颐一顿,她听懂了他的意思,叶汀舟薨了,她与这位“皇子”既然从未拜过天地,不如抛却前程往事从头开始。
    赵国几乎无人知晓她与叶汀舟的关系,赵忱临似乎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她温顺地嫣然一笑,折柳腰移微步终于进了寅溪山庄。
    荷香低着头跟在身后,心里“咚咚咚”跳得激烈,小姐与她说了,只要今日能进了这山庄,就说明某个朦胧的猜想赌对了。
    “把脉不急,你先去换身衣服。”他沉沉道,还往门房那儿冰冷地扫去一眼。
    这一眼盯得门房后背寒毛直竖,两股战战,妖风下居然都沁出了虚汗,只觉得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刃斜架在脑袋旁威胁警告。
    他哪敢再跟赵忱临对上眼神,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土里,自己贴着门努力给嵇令颐等人让开位置,唯恐碍着眼。
    他哪里做的有问题吗?他今日难道不是将前门房的经验奉为金科玉律般恪守不愉吗?
    见嵇令颐和荷香被青麾引去最靠近赵王的正厅,而赵王还留在原地冷冷地打量着他,应该是在考虑如何一并处罚遣散了他。
    门房慌张地咽了咽口水,病急乱投医地想要扯开话题,连忙把手上嵇令颐托他呈交的两个瓷瓶举过头顶恭敬奉上,还将她那些关心体贴的话语一一复述。
    远方终于滚出一声闷雷,这雨丝毫没有减弱的痕迹,仿佛就会永远这样下下去。
    门房心中悲切,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要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大约能比这老天爷的雨更大。
    手上一轻,两个瓷瓶都被取走。
    瓷瓶瓶塞打开时发出“啵”的一声,门房斗胆快速眯了一眼,见到赵王将那瓶朝露放在鼻尖处嗅了嗅,眼里再不似平日里的横眉冷对,泛起明灭粲然的光。
    “行了,罚三个月俸禄,以后机灵点。”赵忱临慢条斯理地将瓶塞重新塞紧,表情自然将东西收入袖中。
    门房那满脑子的疑惑也在这一刻仿佛被夏雨冲刷,醍醐灌顶。
    赵王从不接受或是查看女子单方面送出的礼物,避嫌省事,免于惹上一身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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