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皇后本身性格柔善,容易心软,而朱祁镇这几年新纳的妃子,又个个都不是善茬,再加上钱皇后身体不好,所以她管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和朱祁镇商量了一下,干脆把这些烦人的事丢扔给了周贵妃,也就是太子的生母,自己就专心躲在宫殿里头做些女红之类的事情打发时间,顺便养病。
    和钱皇后不一样的是,周贵妃对于后宫这些事,倒是战斗力十足,尤其是,在朱祁镇百无聊赖的情况下,也会时常参与其中,导致周贵妃见到他的频次大大上升之后,这位贵妃娘娘,就更是干劲儿十足了。
    总而言之,如今的南宫,算是自成一个小天地,不管外头出了什么事,反正自己玩的很开心,如果说唯一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话,那就是,太上皇的身边,多了一位得宠的女官,每日都跟在太上皇身边,据说,为此周贵妃还闹过一阵,但是很快就偃旗息鼓,没有什么后续了……
    午间刚过,朱祁镇小憩刚起,就得了禀报,说朱仪到了,闻听此言,朱祁镇挑了挑眉,倒是有些疑惑。
    要知道,如今虽然说成国公府已经完全倒向了南宫,可毕竟面子功夫还是要适当做一做的,朱仪前日刚刚才过来请过安,这年节下的,难不成又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所以说,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南宫现在的处境,外界的消息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但是,南宫当中,却依旧波澜不惊,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这压根就不是朱祁镇能稳得住,而是锦衣卫对南宫的封锁,实在太严密了,导致他的消息延迟的十分严重。
    虽然名义上来说,南宫并不禁止进出,但是,一应的采买供应,都是由内宫派人来负责的,南宫当中的人,即便是普通的宫女杂役,也基本没有出宫的机会,所以,朱祁镇如果想要得到消息,除了外头的大臣觐见的时候带给他,那就只有在内外交接的时候偷偷传信。
    但是,一则这些交接的人,都是经过东厂和锦衣卫严格审查过的,所以,想要在里头埋下自己的人并不容易,二则,不管是往里送还是往外接,都是有固定的时辰的,所以不可能立刻将消息传来。
    因为交接的时间段并不长,所以,就算是有什么消息,也只能捡最紧要的说,开海的消息虽然京城已经传遍了,但是,无非也才过了一日而已,朱祁镇能够知道才奇怪呢。
    所以这个时候,理所当然的,就需要朱国公出马了……
    “什么?开海?”
    重华殿中,朱祁镇惊愕的看着眼前的朱仪,差点没把刚到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回陛下,的确是如此,臣刚刚从大宗伯处过来,打探出了详细的状况……”
    站在底下,朱仪微微躬身,随后便将自己得知的消息,都细细的禀报了上去。
    朱祁镇好一阵才接受了这个消息,端起茶盏压了压惊,皱眉道。
    “开海……朕这个弟弟,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闻听此言,朱仪道。
    “陛下,倒也不能说是想一出是一出,按大宗伯所说,皇上最后留下了吏部的王尚书和户部的沈尚书,看样子,怕是要在这次京察上做文章了,再加上此前的剿倭之事,只怕开海的准备,早就已经开始了。”
    朱祁镇缓缓点了点头,脸色还是有些意外,道。
    “朕倒是没有想到,皇帝竟然能让于谦上本,看来,此去前番入了诏狱一次,于谦的心性倒是改了不少。”
    显然,对于这次的事情,朱祁镇已经将其归功于,于谦在向皇帝低头了,叹了口气,朱祁镇很快便开口道。
    “既是如此,朝中态度如何?”
    “回太上皇,风波不小,海禁是祖制,皇上如今突然要开海,朝中舆论纷纷,六部也大多都不赞成,臣正是听闻了这个消息,才想着来禀报太上皇,看看此事当中,臣该如何应对。”
    朱仪的态度依旧恭谨。
    这番举动,倒是让朱祁镇很是受用,说白了,人在落魄的时候,反而是最要面子的。
    朱仪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没有自作主张,反而是主动来请示他这个太上皇,而且态度如此恭敬,可见他的确将自己当做了主君。
    不过,朱祁镇却并没有急着表明态度,而是微微一笑,问道。
    “依你看来,这件事情,皇帝能办成吗?”
    闻听此言,朱仪微微一愣,心中却不由叹一口气,每每看到太上皇露出这副神情,他就知道,这位又要开始卖弄自己的‘高深莫测’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的毛病……
    不过面上朱仪还是得恭恭敬敬的,好似沉思了一阵,才试探着道。
    “陛下恕罪,臣以为,此事成功的概率,估计不小!”
    眼瞧着太上皇没有生气,反而饶有趣味的看着他,朱仪才继续‘大着胆子’道。
    “以臣之浅见,此事皇上既然早就开始谋划了,那么,想必早已想好了,该如何通过朝议,去岁京城发生的几桩大案,牵连众多,被降黜,罢免乃至流放的官员不下百人,如今又京察在即,朝中诸臣虽然对此多持反对态度,但也同时对皇上畏之如虎,如果皇上下了决心要推动此事,恐怕失败的可能不大……”
    按照道理来说,在太上皇面前夸皇帝,是一个极有风险的事,毕竟,眼前这位主儿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在心里记上一笔。
    但是,眼瞧着太上皇这么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摆明了就是有不同的意见,这个时候,要是顺着他说,反而会让对方不高兴,觉得没有用武之地。
    果不其然,听了朱仪的这番话,朱祁镇淡定的摇了摇头,道。
    “你这话说得对,但也不对!”
    于是,朱仪面上露出些许疑惑,躬身道。
    “请陛下垂训!”
    见此状况,朱祁镇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道。
    “朝堂上的事,朕也知道一些,近段日子以来,各种大案连发,而且,一个个都是一牵一串的案子,如今不过区区一年的时间,朝堂上下,已经空了一小半,但是,见到这种状况,朕却不觉得紧张,反而感到高兴,你知道为什么吗?”
    朱仪在心里撇了撇嘴,但还是恰到好处的捧场道。
    “皇上整顿吏治,这是好事,可正官场风气,太上皇忧心国事,感到高兴自是理所应当,不过,皇上此举,恐怕更多的是想要清洗朝堂,培植亲信,太上皇英明,理当知道皇上的用心,故而,臣的确不解,您为何对这些事情袖手旁观,还请太上皇为臣解惑……”
    第1181章 阳谋
    不得不说,朱仪这个捧哏的功力还是很到位的,至少,作为被捧的对象,朱祁镇感到很是受用。
    这番话不仅满足了他的虚荣心,而且还给了他继续说下去的台阶,于是,朱祁镇微微颔首,道。
    “整饬吏治是好事,但是须知,任何事情都有代价,皇帝如此严厉的对待朝中大臣,如今的朝中,只怕除了怕之外,还有怨!”
    话至此处,朱祁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情绪微微有些异常,但是很快就平复下来,继续道。
    “朝中的这些大臣,最擅长的便是蛰伏待机,皇帝如今不顾物议,光凭一腔热血,便斩掉了这么多的朝中人脉牵连,那么留下来的这些大臣,就算明着不说,可到底心里必定有所不满,这种不满平时看不出来,但是,在这种大事上,却必然会体现出来。”
    这番话一出,朱仪却是微微皱眉,思索了一阵,他开口道。
    “陛下,恕臣直言,皇上整饬朝堂,固然会让大臣们心怀不满,可是,您刚刚也说了,如今群臣对皇上,先是怕,然后才是怨,既是如此,那么,群臣又岂敢违逆圣意呢?”
    于是,朱祁镇脸上的笑意更浓,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道。
    “所以,这就是皇帝犯的第二个错误!”
    朱祁镇抬手竖起两根手指,口气变得越发自信。
    “福建窝案!”
    “当初,朱鉴对朕说起这桩案子的时候,曾经疑心这是皇帝要刻意将他调出京师之举,朕也有所疑惑,但是,毕竟勾结倭寇,兹事体大,所以,到最后朕还是觉得,这仅仅只是皇帝需要一个重臣出去整顿福建官场而已。”
    “只是,如今看来,皇帝那个时候,就已经在布局开海了,福建官场污浊,多数人都和倭寇有所牵连,所以皇帝的想法是,先整顿福建官场,然后再议开海之事。”
    “这……有什么不对吗?”
    朱仪心里已经隐隐有所明悟,但是,面上仍旧是一副疑惑的样子,开口问道。
    见此状况,朱祁镇摇了摇头,道。
    “当然不对,所以朕说,皇帝还是太年轻了,仅凭一腔热血做事,朱仪,朕问你,若要开海,谁人得利最大?”
    “这……”
    朱仪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道。
    “当然是沿海一带的百姓和商人,海禁一开,他们便可借此获利。”
    “不错,正是如此。”
    朱祁镇颔首道。
    “此前朱鉴也曾将此案的一些情况说给朕听,如今沿海一带的这些假倭,大多都和当地的士绅有所牵连,而这些士绅的背后,有不少朝廷官员,有些在京中,有些在地方,当然,福建是最多的,一旦开海,假倭便可变成正经的商人,和他们有所牵连的官员,也不再是通敌之罪,所以,对于他们来说,肯定是支持开海的。”
    闻听此言,朱仪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恍然大悟,接着道。
    “可是现在,福建窝案,再加上大军剿倭,已经将当地的士绅,还有和这些假倭跟走私商人有牵连的官员,都抓了个干净,朝中或许还有些人,但现在这个局面,他们必然不敢再有任何的举动,所以说,是皇上自己,把这些原本能够支持开海的人,一手给葬送掉了!”
    眼瞧着朱仪终于明白过来了,朱祁镇面上笑意微收,道。
    “便是如此,海禁是祖制,想要开海,朝中反对之人本就众多,现如今,皇帝自己把开海的助力全都抓了起来,你说,他这事情还能办成吗?”
    细细的将前后思索了一番,朱仪道。
    “陛下圣明,如此看来,皇上这次,确实要做无用功了!”
    “倒也未必……”
    听了朱仪的话,朱祁镇却摇了摇头。
    见此状况,一旁的朱仪心中不由一阵无语,咋的,这背着你说,顺着伱说都不行呗……
    不过这次,没等他问,朱祁镇就继续道。
    “你刚刚说的也有理,经过了前面的几桩大案,群臣对于皇帝,早已经是惧怕不已,按照过往经验来看,这种大事,皇帝下了决心,就势必是要做成的,所以,就算是有大臣出面反对,恐怕也不会太多,大多数的朝臣,恐怕不会在此事上触霉头。”
    那你前面说了一大堆是在干嘛……
    朱仪的脸色有些凝滞,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这般神色,自然也落在了朱祁镇的眼中,他微微一笑,道。
    “朕的意思是,这件事情能够在朝议上通过,但是……办不成,你明白吗?”
    这句话说的有些绕口,但是,朱仪毕竟已经在朝堂上磨砺了这么久,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通过朝议,和能够推行下去,并不是一个概念。
    以天子如今在朝堂上的威望,想要强行通过朝议,并不算是难事,之前皇庄的事情,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真的把皇帝逼急了,直接一道圣旨下去,违抗圣旨的人一律都丢进诏狱,一样能够‘通过’朝议。
    但是,话又说回来,皇庄之事,和这次开海是不一样的,皇庄的体制特殊,由藩王和宦官主导,这两股势力,都不是朝中的大臣能够左右的,就算是地方官想要拦阻,有圣旨在手,这些藩王和宦官便算是有了皇权之力,才不管你什么文臣不文臣的。
    所以,只要事先和藩王达成了共识,那么,朝中大臣的意见,其实无关紧要,一道圣旨下去,他们不从也得从!
    可是,开海不一样,这件事情和当初的整饬军屯一样,牵扯到方方面面,礼制名分如何梳理,朝野上下的舆论如何安抚,是否要增调官军镇守,地方衙门该如何配合,这一桩桩一件件,需要从中央到地方,上上下下的全力配合。
    因此,如果皇帝仅仅只是依靠权威强行通过朝议,根本就毫无意义,真的到了实行的阶段,一定会冒出无数的细枝末节的问题需要解决。
    文臣们别的不会,敷衍了事,推诿搪塞可是一等一的精通,而且,还是让你挑不出毛病来的敷衍了事。
    到时候圣旨下到各衙门,六部说督促地方衙门在办了,地方衙门说需要其他衙门配合,推来推去的,不拖死你,也恶心死你。
    想明白了这些,朱仪的心中微微有些担忧,打定主意,出宫之后立刻把这些状况禀报上去,但是,面上却丝毫不露,反而展现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道。
    “陛下圣明英断,实非臣之所及也,既是如此,那这桩事情,陛下是要臣隔岸观火呢?还是……推波助澜?”
    想清楚了现在的状况,那么接下来自然是怎么办的问题,朱仪可不会觉得,眼前这位太上皇仅仅只是为了炫耀,就跟他说这么多。
    不出意外的是,听到这句话,御座上的太上皇越发觉得眼前的朱仪顺眼了,直了直身子,他开口道。
    “不仅仅是要推波助澜,而且,要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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