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
    未待上首天子回答,杨洪便已然笃定开口。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令在场众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上首天子,却见天子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于是,在场的一众大臣,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这位杨家小公子,可真的是敢想敢干啊……
    这密奏上的谋划行动,已经算是胆大包天了,说一句是在刀尖上跳舞,丝毫都不为过。
    要知道,这整个行动当中,一环套一环,杨杰周旋在阿噶多尔济,喀喇沁部,翁里郭特部,土默特部四方之中。
    不仅要确保能够说服他们同自己合作,更重要的是,需要让四方相互之间,都不知道对方的小动作。
    而且,还要把控好各方行动的时机,让所有人都按照杨杰设计好的计划行动。
    这一点,至关重要,但是,却又无比困难!
    要知道,草原上的部族或许没有中原长久历史带来的经验积淀,但是,他们才是那片土地的主人,而且,在恶劣的环境下,所有不够强壮,或者只会鲁莽行事的人,早就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能够留下并且顺利成为部族首领的人,除了武勇之外,奸诈是必不可少的素质。
    想要蒙骗他们,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杨杰谋划的这一切,中间只要任何一点出了差错,比如几个部族之间相互通了消息,或者是有人提前动手了,那么,他的性命都会立时难保。
    想要做到这一切,就要周旋于各方之间,同时,最重要的一点是,让各方都觉得,杨杰是自己人。
    这种难度……
    反正在场的一众老大人们,是感觉自愧不如的!
    是了,这个时候,他们有些平素对京中轶事了解的多的,忽然就想起来。
    早在杨洪回京之前,这位杨家小公子,在京中的名声就很好。
    无论是儒生士子,还是勋爵子弟,他都能吃得开,虽然身体不好,但是,京城小一辈当中,跟他关系好的,可着实是不少。
    如今看来,这京中的交际,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这草原之上,才是他真正的天地啊……
    所谓知子莫若父,更何况,杨洪驻守边境多年,朝中论对草原局势的了解,没有人能比他更加深厚。
    二者相加,在冷静下来之后,杨洪自然很快就推断出了杨杰下一步的计划。
    “按照杨杰密疏当中所言,如今鞑靼乱局已起,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相继身死,喀喇沁部,翁里郭特部,察哈尔部各自拥立黄金家族的后裔为新的可汗,却又同时自封为太师,明显是想要重走脱欢当年的路。”
    “剩下鄂尔多斯部和阿速部,相继起兵攻伐郭尔罗斯部和察哈尔部,恐怕也是为了以替旧主复仇为名,吞并对方,壮大实力。”
    “这种情况下,鞑靼各部皆心怀鬼胎,分崩离析之势已现,混战一起,便难结束,没有了脱脱不花这个哪怕是名义上的草原共主的压制。”
    “各部在长年的战争当中,除了会大量减员之外,还会不断累积仇恨,最终形成部落之间的死仇,如此一来,鞑靼的实力必然会大幅减弱,百年之内,难以再对我大明有所威胁。”
    “但是……”
    如今的杨洪,和初回京师时早已经大不相同,回京之前,他还是沙场百战的将军,但是,回京的这两年,他沉疴已起,迅速的衰老了下来,身子也变得有些佝偻。
    再加上他平素便有读书的习惯,若是忽略掉他身上的那身麒麟绯袍,站在一众文臣当中,怕是都辨认不出,他是一个驰骋沙场的宿将。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经验还在!
    在暂时抛却掉对杨杰担忧之后,杨洪迅速的梳理了如今草原的局势。
    应该说,鞑靼内乱,对于大明来说,是一件好事,但是,此刻的杨洪脸上,却没有半点的喜色。
    紧紧皱着眉头,杨洪继续开口道。
    “实力的削弱,是相对的!”
    “鞑靼内乱,固然对我大明再难造成威胁,但是,最大的好处,却是对于瓦剌!”
    “脱脱不花和阿噶多尔济一死,鞑靼和瓦剌之间的战事,必将告一段落,甚至于,以也先的性格,必定会趁此机会,掀起反攻。”
    “从这个角度而言,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杨洪的声音沉重,带着浓浓的忧虑。
    但是这种忧虑,显然不是刚刚那种,对杨杰安全的忧虑。
    他的这句话,也瞬间提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要知道,正面应对鞑靼的,一直都是也先带领的瓦剌。
    鞑靼内乱,尤其还是在和瓦剌开战的时候内乱,这对于一直图谋可汗之位的也先来说,岂非是天赐良机?
    之前鞑靼之所以能够统御在脱脱不花手下,一方面是因为他是黄金家族的嫡裔,是草原共主,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对也先俯首称臣。
    如今鞑靼各部相互攻伐,再不复对抗之势,在面对瓦剌时,必定势单力薄,一旦也先乘虚而入,各个击破,哪怕只是吞并鞑靼一半的部落,也足以让他恢复到紫荆关之前的水平。
    胜利的战争,对于草原部族来说,向来是强大的最好机会!
    一念至此,在场的诸大臣,面色也变得沉重起来,甚至于,隐约之间,他们望着杨洪的目光,都有几分复杂……
    见此状况,朱祁钰也同时眸色一沉。
    不过,他不是对着杨洪,而是对着底下的群臣!
    “诸卿此刻的神色,让朕想起了一个人……”
    天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场群臣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股山雨欲来的平静,顿时让所有人都绷紧了心弦,一时之间,他们的脑子开始飞快的转动,自己到底是哪惹得天子不悦了。
    要知道,这种暴风雨即将来临般的口吻,在天子登基之后,出现过的次数,用一只手就可以数的过来。
    但凡这种状况出现,无论天子表现的再淡然,其背后积蓄的,都是足以让整个朝堂颤抖的怒火。
    殿中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片刻之后,后知后觉的范广才壮着胆子问道。
    “敢问陛下所言何人?”
    “岳武穆!”
    朱祁钰的口气依旧平淡。
    但是,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都渗出了一丝冷汗。
    除了杨洪之外,就连最迟钝的范广,也吓得立刻跪了下来。
    “陛下息怒!”
    然而,这句话不仅没有起到息怒的效果,反而像是一个阀门一样,一下子让天子的怒火瞬间倾泻出来。
    御案轻轻一震,发出清脆的响声,天子罕见的拍了桌子!
    “朕有什么可息怒的?”
    “依朕看,这杨杰肆意妄为,搅乱了瓦剌和鞑靼对峙之势,给了瓦剌可趁之机。”
    “用计诓骗已经和大明达成和议的脱脱不花被部下袭杀,有违圣人之道,有失大明体面。”
    “胆大包天,不遵圣命,自以为是,令大明和草原部族交恶,更有可能让瓦剌重新恢复元气,图谋大明。”
    “如此罪人,朕该连发十三道圣旨,召他立刻回京,然后命锦衣卫锁拿下狱,以正视听。”
    “若有必要,也该罢去杨氏一门的爵位,好给鞑靼瓦剌赔罪,让其偃旗息鼓,重新与大明交好。”
    “是吧?”
    这番话,天子说的口气平平,甚至于,带着几分轻柔,如果不是最后那泛着冷意的两个字,几乎就像是真的在责问杨杰一样。
    但是,越是如此,在场的一众大臣,便越觉得心惊胆战。
    他们的预感果然是对的,每当天子用刚刚那种口气说话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必然是狂风骤雨。
    这一番话,说的很重!
    天子将杨杰比作岳飞,言下之意,他此行有如同岳飞一般的大功绩。
    那么,朝廷会如何对待他呢?
    斥责,召回?
    那不是把天子变成赵构了吗!
    而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跟那卖国求和的秦桧,又有何不同?
    场中的气氛沉重之极,天子怒气勃发,冷冷的望着底下的大臣。
    大殿当中,群臣跪伏,在天子的威势之下,头都不敢抬,而唯一站着的杨洪,则是冷眼旁观,袖手而立,丝毫没有要出言劝导的意思。
    事实上,杨洪最初还没什么感受,但是,当他听到岳武穆三个字的时候,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此刻再看到其他大臣心虚的样子,他何尝不明白这帮人刚刚在想什么?
    无非是觉得,杨杰搅动鞑靼的局势,让瓦剌有了崛起的机会,一旦事有不谐,真的让瓦剌趁势而起。
    那么,便将一切的责任都丢到杨杰的身上,让他来当这个社稷罪人!
    这般作为,他在军中见得多了。
    那帮监军和提督的大臣,打了胜仗说是自己的功劳,打了败仗就说是主将的误失,把责任一股脑推个干净。
    至于那帮豁出了性命在战场上厮杀的人……
    谁在乎?
    如今,他的儿子为了国家社稷,拖着孱弱的病躯,远赴迤北,在草原上周旋游走,呕心沥血。
    可是眼前这帮人,高居庙堂之上,随随便便的,就想要拿着他的性命去求和。
    呸!
    杨洪竭力控制着自己,不露出鄙夷的表情,但是,隐在袖袍下的拳头却早已经紧紧握起,青筋迸发。
    这个时候,只知道天子生气,但是对为什么生气一头雾水的范广才明白了过来。
    和杨洪一样,冷冷的瞪了在场的其他大臣一眼,范广直起身子,拱手道。
    “陛下明鉴,臣以为,杨镇抚使此番能够搅乱鞑靼各部,乃是大功,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草原各部,向来是朝廷心腹大患,如今杨镇抚使不费一兵一卒,便令其相互攻伐,内耗不已,纵然是令瓦剌有可趁之机,也不可抹杀其功。”
    “何况,瓦剌如今元气大伤,鞑靼虽然内乱,但是各部也并非毫无反抗之力,朝廷如此畏首畏尾,岂是大明作风?”
    “故此,臣以为,不论此番杨镇抚使归来,草原局势如何,绝不可以此降罪,否则,必令军中上下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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