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兴当然知道这上头都是谁,他在军府这么多年,自然对很多事情都十分清楚。
    军府武臣的派系众多,关系复杂,尤其是在以英国公府为首的勋贵把持军府的情况下,若是没有背景和靠山,很难坐稳位置。
    武兴自己是赶上了好时候,他到军府时,还是永乐后期,得了太宗皇帝赏识,所以没有和勋贵牵连过深,虽然后来和定国公府有了往来,勉强算是定国公府的嫡系,但是实际上,由于定国公府一向淡薄,所以双方更倾向于合作的关系,并没有像其他武臣一样,建立牢固的联系。
    可是,其他的大臣,尤其是永乐以后的武臣,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随着太宗皇帝驾崩,京城勋贵的派系势力愈发清晰,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两大公府轮流执掌军府大权,武臣将领若没有靠山,想要进入军府任职,便变得难上加难。
    所以对于很多的将领来说,他们想要在军府当中迁升,必不可少的,就是投入某一勋贵的门下。
    这其中,因为张辅的势力威望原因,投入英国公府的自然是最多的,对于这些人,英国公府自然也乐意接纳。
    如此越积累越多,便形成了英国公府的滔天权势。
    可是,这种关系明显是不稳固的,随着张辅死去,英国公府显出颓势,这些人自然会摇摆不定。
    尤其是当任礼上台之后,原本所有人都觉得,任礼和英国公府是一脉相承,但是时间久了就发现,这位宁远侯,和英国公府之间,隔着若有若无的隔膜。
    武兴自己本身就不属于英国公府一系,自然与此无关,但是,其他的许多武臣,就有些左右为难了。
    不少人一边仍然和英国公府保持密切往来,但是私下里,却已经开始和任礼有了交往。
    军府当中关系错综复杂,除了勋贵之间相互的靠山,大多数的武臣也有各种各样的关系。
    对于这种交际,各家勋贵是乐见其成的,甚至一些相互不对付的勋贵,他们的嫡系将领,可能有很好的交情。
    这种关系非常微妙,对于勋贵们来说,想要长久的维持影响力,那么,就不能把事情做绝。
    很多时候,军府当中的事务,反而要靠这些武臣们自己的关系网来解决,这种高层勋贵之间的相互排他,和中低层将领之间的相互往来,错综复杂的构成了军府的官场。
    直白的来说,各个武臣背后的勋贵府邸,就像是定海神针一般,是背景,支持与威慑,但是各个武臣之间,却是具体办事的实务交际,二者互不冲突,立场复杂,也因此,在很多的事务当中,辗转腾挪的空间非常大,更有利于各家勋贵对军府的控制。
    这些事情,武兴十分清楚,但是,他却阻止不了。
    与此同时,因为他的资历和背景,在军府当中,他的威望和人脉都非常广,只不过因为他并非勋臣,所以很多事情上起不到决定的作用而已。
    但是要论关系网,他应该是最广的。
    可也正因于此,他知道的越多,无力感就越强,即便是他现在已经是二品大员,可到底,军府还是勋贵的天下。
    这份名单上的很多人,和他交情颇佳,但是,他庇护不了这些人,所以,他们只能纷纷各投勋贵门下,如今任礼出了事,清算,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
    神色一阵黯然,武兴目光灼灼对着朱仪问道。
    “国公爷想拿这些人来让下官,替成国公府做事?”
    “若是如此的话,怕是要让国公爷失望了……”
    武兴话说的淡然,但是口气当中的坚定,却丝毫不弱。
    他向来不是个受威胁的人。
    何况,在军府呆了这么多年,大风大浪他见得多了,这些人,有自己的选择,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代价。
    这些人既然当初亲近任礼,那么,自然就要承担任礼倒台后的代价,这一点,没什么可说的。
    他武兴虽然和里头不少人都关系颇佳,但是,他又不是救世主,没有那么高尚,会选择牺牲自己救这些人。
    最多也就是待事情尘埃落定后,在朝堂上求个情,让英国公府卖他,或者说卖他身后的定国公府一个面子,不过分的穷追猛打,给这些人留个一线生机便是。
    至于其他的,力所不及,何必徒劳……
    望着面前几乎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武兴,朱仪也不由感到有些棘手,对于这位都督同知,他早就听闻过名声。
    和他背后的定国公府一样,这位武同知,向来以沉静多谋著称,临大事而不威,看似在朝中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实则无欲无求,让人看不出虚实,找不出弱点,自然,也更无从拿捏。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不仅洞察力敏锐,而且果敢坚决,不给丝毫的机会。
    所幸的是,朱仪也没抱太大的希望,自己能够真正拿捏武兴。
    对于此人,他爹朱勇在世的时候,曾经有过评价……
    壁立千仞,豁达超然,心有正气,有智勇而少执着!
    和真正安稳度日,低调不惹事的定国公府不同的是,这位武同知,到底还是存着几分嫉恶如仇,只不过,他势单力薄,且性格淡薄,不愿招惹是非而已。
    可只要看看他在军府当中的人缘,就知道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
    对这种人,想要收之麾下,是非常困难的,但是,若仅仅只是想要合作,却并非没有法子。
    沉吟片刻,朱仪开口道。
    “武同知误会了,我今日前来,当真只是想跟武同知通个气而已。”
    看着武兴略带怀疑的矜持笑容,朱仪继续道。
    “论在军府的年头,武同知比我要长的多,所以很多的事情,武同知也应该比我清楚的多,如今的军府,早已经不是永乐时统御天下卫所,剑锋所指,无不臣服的军府,如今的勋贵,也不是当年上马能远战迤北,下马能官兵如此的勋臣了。”
    “现今的军府,关系盘根错节,人员臃肿,权力旁落,人人只知门户派系,个个只讲争权夺利,但是,到底如何操练官军,澄清军纪,却无人关心,有能力有才华,有为国之心的人,到了军府当中,被一天天的磨平棱角,泯然众人。”
    “如此这般的军府,的确活该被文臣一步步蚕食,至少,文臣当中,还有如于少保这般真正一心为国,亦懂兵知军的重臣,能够让官军再复战力,保我社稷平安。”
    这番话说出来,倒是让武兴一阵意外。
    他已然觉得自己高看了朱仪,但是,却没想到,这位世家出身的国公爷,竟然能有如此见地。
    似乎是被这番话触动,武兴叹了口气,和朱仪见面之后,罕见的情绪上有了波动,道。
    “国公爷深明大义,下官敬服。”
    “不瞒国公爷说,在下官看来,如今朝廷整饬军屯之举,自是良政,但是,由兵部来主持,这对于军府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第857章 缘由
    大明实行兵将帅分离管理的制度,太祖立国之后,本设大都督府总理军政,但是后来,由于大都督府权力过重,又分五军都督府,以掌军旅之事。
    总的来说,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之前有着明晰的职责划分,五军都督府掌天下军队,负责军队的日常管理事务,兵部管将,负责对各地将领的考核,评价,定功,褒奖等事务。
    如遇战事,则由公,侯,伯充任总兵官,自五军都督府调遣军队出征,自兵部调遣将领入麾下效命,组合出一支完整的大军。
    但是,这只是大方向上的划分,在实际的执行当中,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职权多有重叠兼掌。
    譬如,五军都督府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调兵需有天子圣旨,兵部堪合,而对于将领的选授考核,兵部也不像吏部一样,拥有完整的考核铨选权,兵部日常考选各都司卫所官员,确定名单后,需送五军都督府副署,再呈报天子。
    至于三品以上的武臣推选及大规模的卫所官员任命,通常情况下,除了由天子直接任命之外,大多由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主持,各公,侯,伯列席会推产生。
    从洪武到永乐,在诸如更定屯田法,核定军籍,操练官军等等一系列军政大事上,五军都督府拥有绝对的决策权,兵部完全无权干预。
    在这一时代,甚至曾经发生过,兵部出于考评将领而向五军都督府索取军籍名册,都被严厉拒绝,视为违制的例子。
    可以说,这是五军都督府最辉煌的时代,但是随着老一辈的勋臣日渐凋零,类似张輗这样的二世祖进入军府担任要职,这帮人既不通军政,也没有资历军功傍身,只沉溺于争权夺利,拉帮结派当中,五军都督府的权势,便开始日渐衰落了。
    尤其是在土木之役后,这种趋势越来越明显。
    掌管军籍,管理屯田,率军出征,以及会同兵部推选将领,是五军都督府的四项核心职责和权力。
    但是如今,各地军屯糜烂,将领勋臣,争相渔利,军屯成了他们手中敛财的工具,官军成了他们滥用压榨的对象。
    要知道,兵部尚书之下,有四大清吏司,谓之武选、职方、车驾、武库,分别负责武将考选,舆图简练,禁卫驿传,戎器符堪等事。
    这其中,没有任何一项,是和军屯相关的,兵部有的,仅仅是军屯的鱼鳞图册,以计算后勤辎重支出之用,真正负责军屯管理事务的,应该是五军都督府才对。
    可现在呢?
    军屯糜烂至此,军府上下毫无动静,反倒要兵部来主持整饬,甚至于,到现在为止,出了这么大的事,揪出这么多人,军府上下,没有人想着自己该有羞愧之心,有负国恩,反倒个个想着如何保住身家,这般的军府,被兵部驾驭,的确是该当的!
    国家社稷,托庇在这些人手中,才是亡国之举!
    自己的职权不能履之,自然会有别人来替之,兵部承担了军府该承担的责任,自然也会攫取属于军府的权力,长此以往,如何不让兵部凌驾在军府之上?
    这中间的关节,武兴看的很清楚,但是,他改变不了。
    毕竟,他只是一个区区的都督同知,虽然在武臣当中,已经算是位高权重,但是,别说是和臣的七卿相比,便是在那些公侯伯府眼中,也不过仅仅只是值得拉拢做事的部下而已。
    眼瞧着武兴略显激动的模样,朱仪便知道,他猜的不错,似是武兴这种从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军官,并非是心中没有念想,只是因为心中念想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所以,才渐渐沉郁下来,随波逐流而已。
    人只要有在意的东西,就不难对付!
    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朱仪开口道。
    “武同知所言,实是我心中之言,军府掌天下兵马戎政,可如今却日渐式微,被兵部蚕食事权,长此以往,我大明恐重蹈前宋之祸,以驭武,令军府成兵部之附庸矣。”
    听了这番话,武兴眼中明显的掠过一抹警惕,看着朱仪问道。
    “国公爷想做什么?”
    不过,这倒也不怪武兴多想,而是朱仪的这番话,本就容易引发歧义。
    要知道,军府当中多是武人,所以解决问题的时候,喜欢直接了当的办法,而朱仪又摆明了是太上皇的人,再加上深夜前来,躲避外人,这些迹象,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一时之间,武兴已经开始盘算,真的出了什么事,该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只是,他的这番样子,倒让朱仪微微一愣,不过旋即,他就意识到了不妥,失笑道。
    “武同知在想什么,本国公如今刚刚拿回爵位,难不成急着捂不热就扔出去吗?”
    这倒也是
    成国公府如今虽然依附于太上皇,但是毕竟爵位已经拿了回来,地位还算稳固,这个时候,成国公府可能会继续替太上皇办事,但是,要说冒着风险,赌上满门性命,他倒不信,这位成国公有这样的魄力和忠心。
    但如果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的话,那这朱仪,到底又是想做什么?
    看着皱眉疑惑的武兴,朱仪开口道。
    “不瞒武同知,我如今既掌爵位,自然不能坐视军府沉沦,然则军府糜烂若此,非我一人之力可以扭转。”
    “军屯之事,牵连太深,宗室,勋贵,将领,边军,都难脱干系,因此惟今之计,只有刮骨疗毒,不破不立!”
    “只有彻底打破军府当中的旧秩序,将尸位素餐之辈彻底清扫出去,重新提拔起一批新的有能力的武臣,重塑军府风气,才是根本之策。”
    刮骨疗毒不破不立
    武兴眉头紧皱,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朱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道。
    “所以,国公爷之前带着一干勋贵主动向户部呈送田册,并以半价赎买,不仅是想拿回爵位,更是想借机让他们摆脱军屯的泥潭?”
    这个想法来的有些突兀,但是却合情合理,只不过,武兴总觉得自己还有哪一处没有想透,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是哪里。
    朱仪点了点头,叹气道。
    “不错,武同知当知于少保为人,如果仅仅只是为了爵位,我成国公府一家献地,他便不会在此事上阻拦于我,之所以我拉着这么多和成国公府亲近的勋贵一同献地,除了想要加大胜算之外,更重要的是,希望能借此机会,救他们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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