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招抚之策的确不当,一则迁延时日许久,二则未处理好手尾,致降而复叛,但是大军在外,自有临机专断之权,臣以为,虽罚俸禁足过轻,但宁阳侯战功累累,若因此闲住,亦是朝廷之失,请皇上虑之。”
    这话说得算是比较隐晦,只说罚俸过轻,闲住过重,并没有具体说该怎么处置。
    但是从轻处置的意思,却也还是显露无疑。
    于是殿上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
    王直身为吏部尚书,七卿之长,首先表示应该稍加惩戒便可。
    接着是于谦这个主管兵事的兵部尚书,也隐晦表示应该从轻处置。
    两个七卿的份量,可不容小觑。
    一帮御史顿时有些蔫了吧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不知所措,将目光投向了自家的老大,左都御史陈镒。
    陈总宪拧着眉头,亦是有些始料未及。
    应当说,朱祁钰所料不错,这次的行动,的确是由几个文臣的大佬,联合对勋戚发起的一次围剿行动。
    导火索就是那天巡视城防之后,在武英殿中的奏对。
    当时天子在殿中,屡屡驳斥于谦的主张,而对于宁阳侯陈懋却多加青睐,让一帮文臣大佬,不由自主的引起了警惕。
    于是在奏对结束之后,左都御史陈镒,户部尚书沈翼,还有内阁的陈循和高谷,几个人在内阁小聚了片刻,商定了此事。
    这本是一次松散的联合,对勋戚的进攻,又是文臣们心照不宣的政治正确。
    所以原也不必有什么紧密的布置,众人发动自己手底下的御史,默契的借着曹吉祥一事上奏弹劾,最终引向陈懋身上。
    他们算计的很好,有曹吉祥的掩护,在朝堂发难之前,皇上不会想到他们是在针对陈懋,自然也来不及提前准备。
    老天官那边,抱病许久,对于政事多萧规曹随,随朝堂大流。
    至于于谦,他虽然有可能反对,但是独臂难支,何况他毕竟是文臣,还要顾全自己反对之后,朝臣对他的态度,不大可能强烈反对。
    最后剩下一个金濂,他本就在风暴中心,按照惯例,遭受如此强烈的弹劾,都需要自己主动停职待勘,以示清白。
    再加上此事涉及勋戚,若是强行申辩,金濂会被朝臣视为为陈懋辩护,被士林非议。
    所以虽然只有他们四个,但是基本上已经将所有可能算尽。
    除非天子不顾朝议,强行庇护陈懋,不然的话,他退出朝堂是注定的!
    但是谁能想到,他们预料当中的天子强行庇护没有出现,反倒是老天官先提了反对意见。
    有他这个七卿之长带头出面,于谦也紧随其后,一下子就让十拿九稳的局势,变得不稳起来。
    事已至此,陈镒自然也只能亲自出面。
    然而他还没有开口,就瞧见自己旁边一道身影闪了出去。
    “皇上,臣以为于尚书所言甚是,此次招抚虽有不当,然稍加惩戒便可,若因此黜落两位朝廷重臣,实则过重,故臣以为,宁阳侯和金尚书二人,应各罚俸一年,免去宁阳侯掌管宗人府事及金濂正二品资德大夫的衔,以示惩戒。”
    作为老牌勋戚,陈懋的身上有很多差事,掌管宗人府就是其中之一,但因他多不在京师,所以基本上也是虚领。
    至于金濂的正二品资德大夫,那就是个散阶,和官职相配套,除了好听啥用没有,连俸禄都不管领。
    这罚的顶个鬼用啊?
    陈镒朝着开口的身影望去,一看之下,心中怒火冲天。
    卧槽,陈循你个老东西,竟敢背刺老子?
    第135章 忍痛割爱
    陈总宪怒火滔天,然后悄悄挪回了步子。
    事已至此,大势已去!
    陈循和高谷同为内阁大臣,向来是一个鼻孔出气,既然陈循是这样的态度,那么高谷也不会说出什么新鲜话来。
    内阁如今新晋升格,虽然单独一个内阁大臣,或许份量不够,但是俩人加在一块,勉强也可以媲美七卿之一。
    如此一来,有吏部尚书王老大人领头,兵部于谦和内阁附和,就他一个人,顶多了再搭个刚被提拔不久的户部沈翼,能起什么用?
    陈德遵,你等着!
    另一头,陈循心中也是苦笑不已。
    当时他和陈镒合计着要对付陈懋的时候,内阁在朝堂当中存在感还弱得很。
    可谁晓得一次常朝,天子突然就给内阁拔高升格了。
    从正三品的侍郎衔到正二品的尚书衔,一下子提拔了两级,还另加了谨身殿大学士的衔,正式确认了阁臣的身份。
    这诸多加恩,早就将他绑到了天子的战车上。
    若是朝堂上朝议汹涌,一边倒的情况,他不开口说话也就罢了。
    但是现在局势微妙,老天官和于谦都表示要轻判,陈循不用想就知道,下一步天子肯定要问他和高谷的意见。
    与其到时候被天子点名,还不如他自己站出来,还能在天子心中留个好印象。
    至于陈镒和沈翼那边,他们也没啥损失,最多丢点面子……
    随着陈镒立足原地,底下一干御史彻底没了声息。
    朱祁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陈循就是这个性子,往好了说,叫清正仁慈,但是说白了,就是个面团性子。
    处理政务他是一把好手,但是面对困难,他总是少几分于谦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说白了,这个人,极其容易屈服!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对他也是十分重用,命他主理内阁,虽无首辅之名,却有首辅之实。
    然而夺门之变时,他在朱祁镇的逼迫下,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替朱祁镇拟了复位诏书。
    结果到最后,还是没能逃得了流放的命运。
    跟他相处久了的人,尤其是门生弟子,也是一样的性子。
    承平之时,按部就班,处理政务兢兢业业,但是遭逢乱局,却只会委曲求全。
    这也是朱祁钰不愿将首辅交给他的原因。
    内阁固然要调和内外,八面玲珑,但是这种圆滑和世故,是外圆内方,而不是一遇大事便只想着委曲求全,顺从大势。
    不过他这个性子,现在倒是还有几分用处。
    于是朱祁钰道。
    “既然诸位卿家都是如此意见,那便免去宁阳侯管宗人府事及金濂正二品资德大夫之衔,以示惩戒。”
    “至于曹吉祥……”
    只见天子略停了停,似乎有些犹豫不定。
    底下几个御史对视一眼,皆是狠了狠心。
    陈懋也就算了,他毕竟年高德勋,有整个勋戚作为后盾,没扳倒也不丢人。
    但是要是连这么一个监军太监都毫发无损,那他们这帮御史,这次岂不是彻底成了小丑?
    就算原本曹吉祥只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这个时候,他也得变成主要攻击对象。
    “皇上,曹吉祥身为监军,本该阻止不当,将招抚之策事先禀明朝廷,然其人嚣张跋扈,目无朝廷,欺压百姓,玩忽职守,定当重罚。”
    “不错,皇上,曹吉祥监军不力,劣迹斑斑,蓄养私属,图谋不轨,请皇上严查。”
    好几个御史接连跳出来,力陈曹吉祥的罪状,就差说他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了。
    反正,曹吉祥也不在这,骂的再狠他也没法反驳,这帮御史憋着火,自然是通通发在了他的身上。
    眼看着剧本终于回到了正轨,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卿等所言,朕亦知晓,然此番平叛,曹吉祥只是监军,纵然行事稍有逾矩,亦算不得论罪的程度,朕既宽宥宁阳侯既金尚书,岂可偏罪一人?”
    底下御史们的脸色一阵不好看,他们早知道皇上会维护中官,但是事已至此,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弹劾三人,宁阳侯和金濂,板子都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要是连这个曹吉祥都没有拿下。
    传出去他们岂非成了笑柄?
    这个时候,又有御史站了出来,道。
    “皇上,前番惩处王振党羽,曹吉祥监军在外,并未处置,然据臣所查,正统七年至正统十四年,曹吉祥多次出入王振府邸,为其办事,其中多有不法。”
    “皇上早有圣谕,自正统七年起,凡阿附王振,身负罪行者,无论所涉宫内宫外,官位高低,皆依照大明律例论处。”
    “故臣请皇上下诏,命锦衣卫执曹吉祥,彻查其罪。”
    朱祁钰打眼一瞧,此人不是别人,是浙江道御史朱卿。
    成敬找的人……
    然而他还是没有说话,面上犹豫之意更重。
    底下御史见此状况,纷纷上前,附和道。
    “皇上,朱御史所言甚是,曹吉祥阿附王振,不可轻纵。”
    在一众御史的力谏之下,朱祁钰满是不情愿的,才开口道。
    “既然如此,命锦衣卫执曹吉祥下诏狱,由大理寺主审,详查其罪。”
    群臣松了口气,不管怎么着,只要把曹吉祥下了狱,他们这回的进谏就不算白搭。
    至于罪名和最开始的不一样……
    不要在意这种小细节!
    “皇上英明!”
    于是这次早朝,就这么虎头蛇尾的落下了帷幕,索性有曹吉祥这个遮羞布,不至于让文臣这边闹得太过难看。
    …………
    曹吉祥最近很不安。
    他好好的在江浙监军,结果火急火燎的被召回来,先是得知了皇帝,哦,现在应该叫太上皇被俘,又得知新皇对他颇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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