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合同这天,庄清河又和庄杉碰面了。
    庄杉看起来苍老了不少,白头发都变多了,看来公司易主这事儿对他的打击挺大。
    也是,毕竟经营了大半生的事业。
    他看着庄清河,还没放下当父亲的款儿,依然用的是以前的语调。
    “庄清河。”
    庄清河回头看着他,等他说话。
    “你把海洋藏起来就万事大吉了吗?”庄杉蹙眉看着他,说:“你还有个种,算一算,还有不到半年就该出生了。”
    庄清河阴恻恻地看着庄杉,看得他后背发凉。
    过了许久,庄清河说话了,他语气很燥:“庄杉,这些年跟你说话可真累。总说些蠢话,有时候真他妈让我不知道怎么接。”
    “……”
    “你都不在乎自己的种,指望我在乎?”
    “......”
    “你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庄清河离近了一点,睥着他,问:“就你这智商是怎么生出我的?”
    “……”
    庄杉怒视着他,嘴唇紧抿。
    他想过庄清河对他的各种态度,唯独没想过会是这种鄙夷到彻底的。
    庄清河看起来似乎懒得跟他多说,转身就准备走了,商珉弦在远处等着他。
    刚走出两步,庄杉在后面又说话了。
    “庄清河,你就不怕我说出那件事吗?”
    庄清河背影顿了顿,微微侧头看了庄杉一眼,皱眉吐出两个字:“傻逼。”
    “……”
    庄清河朝商珉弦走过去,脸色阴沉又倦怠,看到商珉弦的时候还是稍微和缓了些,说:“回去吧。”
    “嗯。”商珉弦牵住他的手。
    回去的路上,庄清河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商珉弦握住他的手捏了捏,庄清河这才回头冲他扯出一个有安抚意味的笑。
    商珉弦在心里叹了口气,每每看到庄清河,他都觉得自己在看一根紧绷的弦。
    这根弦快要断了。
    不仅如此,庄清河变得前所未有的乖张和戾气十足,连商珉弦有时候都忍不住看着他皱眉。
    那不仅仅是因邓昆的离世生出的悲伤,更像是消极应世,放弃对抗前的堕落苗头。
    宋明山这天又打电话给庄清河,约他吃饭。庄清河想了想,还是出门赴约了。
    餐厅是宋明山选的,人均消费好几百,好在人少,够安静。
    庄清河进去的时候,宋明山已经在了。在距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庄清河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打量他。
    庄清河叹了口气,他觉得宋明山这种人,要是去当卧底,肯定是死得最早的那一批。
    宋明山今天穿的便衣,虽然制服脱下来了,那一身正气却跟焊死在他身上一样。眼神明亮如鹰,背依旧挺直。
    他们这类人,对于视线的敏感高于常人。宋明山很快就察觉到来自侧后方的视线,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庄清河像是被鹰擒住了咽喉。
    他走到宋明山面前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宋局长找我什么事?”
    宋明山已经点好了菜,两人边吃边聊。宋明山:“我家里失火之后,国安部的人找我谈过。”
    庄清河抬头看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宋明山:“关于瓯岛的事。”
    瓯岛局势动荡,内部矛盾尖锐,这几年来,爆发内战的风险逐渐增加。这也是许僭越当初离开圳海后,选择去瓯岛的重要原因。
    他要做的,就是引起内战。
    军火商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战争的人。
    庄清河曾说,供需关系中,先有需求,才有供给。
    而许僭越直接无视规则,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没有需求,他就创造需求。
    一旦真的让他引发内战,那就是数不清的人命。
    人们经常说,谁有钱谁说了算,可真正的现实是“谁有枪谁说了算”。军火工业发展到一定程度,是可以反过来控制政治和经济的。
    许僭越的野心无限大,他要的已经不仅仅是不受政治掣肘,他要反过来控制政治局势,瓯岛是他的第一站。
    庄清河歪歪地坐着,和宋明山的正襟危坐形成鲜明对比,他语气散漫地问:“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在圳海和许僭越打过几年交道,算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了解他的人,我想听听你对他的看法。”
    庄清河嗤笑:“这还用我看吗?他就是个疯子啊,他做出这种事,我一点都不奇怪。”
    宋明山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就不想给邓昆报仇吗?”
    “报仇?”这俩字好像戳到了庄清河的笑点,他笑了两声,说:“你说的真轻松啊,没家没业无儿无女的宋局长。”
    “我还有个傻弟弟,小昆的孩子还有半年就出生了,还有......”庄清河说到这个人时顿住了,摊了摊手问宋明山:“我倒是想去跟许僭越拼命,可他们怎么办?”
    宋明山:“报仇不一定是找他拼命,可以协助我们。”
    庄清河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突然说:“我现在甚至觉得许僭越是对的。”
    宋明山蹙眉看着他。
    “你上次问我是哪一边的。”庄清河看着窗外,说:“如果真要选,我选择站许僭越那一边。”
    “庄清河!”宋明山蹙眉:“我看你是头脑不清醒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头脑从没这么清醒过。”庄清河眼神平静淡然到近乎超脱,说:“说真的,现在要是许僭越来找我,我肯定跟他走。”
    “宋明山,我已经承受不了任何失去了。”
    许僭越的执着和疯狂超出他的想象,这次是邓昆,下一个会是谁?
    宋明山看着庄清河,觉得这个人眼中已然垒起一座高墙,自己再说什么他都不可能听得进去。
    消极......
    他无数次在审讯过程中见过这种眼神,被审讯人消极到不配合也不抵抗的眼神。
    被打败的眼神。
    两人沉默了许久,宋明山叫来服务员买单,然后扫二维码付款,结果发现余额不足。
    宋明山的家被烧光了,他在局里住了一段时间。过后局里给他重新分配了房子,甚至连基础家具都配好了。
    可是还有大量私人用品需要他自己采买,他这个月的消费已经超支了。
    而信用卡这种东西,宋局长是从来没用过的。
    “等一下。”宋明山面不改色,故作镇定地又打开支付宝,看了眼余额没说话。
    服务员在旁边举着二维码等着。
    空气安静。
    庄清河也忍不住抬头朝宋明山看了过去。
    宋明山咳了咳,问:“我能不能微信和支付宝加起来付?”
    服务员愣了一下,很快就说:“可以的。”
    庄清河在旁边听见了,他嘴角抽了抽,受不了宋明山的穷酸似的,翻了个白眼从服务员手里把二维码拿过来,自己扫码买了单。
    从餐厅出来,夕阳已经西沉。深秋的暮色中,空气干冷,让人有种恍惚感。
    “庄清河,我跟你说的事你再好好想想。”
    庄清河出门后就叼了根烟,最近他烟瘾大得很,吐了口烟,他神情不耐道:“宋明山,你也三十多的人了,别这么天真行不行?”
    宋明山又站在夕阳底下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了。
    庄清河看着宋明山的背影,心情很微妙。这么多年,每每面对宋明山,他都觉得自己身上背负了一笔血淋淋的债。
    这会儿却轻松了。
    邓昆的死,倒像是帮他抵债的。
    庄清河心里又是一疼。
    庄氏被收购后不到一个礼拜,庄杉就遭到举报,并且罪名不少。举报是匿名的,提供的证据齐全,直接寄到了宋明山手上。
    庄杉这些年也和政客来往,他做了这么多违法勾当,怎么可能不给自己找保护伞。
    很快就有更上级的领导来找到宋明山,要求他停止调查。
    宋明山明白他的意思,庄杉的这些事一旦翻出来,牵连甚广,影响也大。
    领导都很在乎“影响”。
    他自然是严词拒绝,惹得领导大发雷霆。
    宋明山站起来直视他:“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正义吗?仅仅只是让它的影子在嘴上闪烁一下?”
    领导蹙眉,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和他对视:“宋明山,你三十五岁,是南州历任以来最年轻的局长,你还有大好的前程。”
    这话看似体恤,实则威胁。
    宋明山目光灼然明亮,对他嘴里所谓的“大好的前程”不屑一顾,接着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将面容僵硬的领导留在身后。
    谁来都没用,所有针对庄杉展开的工作都在高效率地推动进行,宋明山亲自审讯。
    审讯工作对他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庄杉所受指控众多,宋明山决定一项一项来,首先是一个涉案金额巨大的行贿案。
    他们暂时只拿到了庄杉的通话记录,录音需要走法定程序后才能获得,宋明山不想耗费这个时间。他要在上面再次施压之前,把庄杉的事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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