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车驾护军彻底消失在阴沉天幕,她甚至释然般地叹了口气,头上油纸伞撑来,她仰头微红着眼望向来人。
    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苦笑着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其实她走了也好,将来倒不用亲眼瞧着我死。‘祸兮福之所倚’,王孙,你说是也不是?”
    嬴无疾原还在为昌明宫私换了入楚郡守的事思虑,听她这么一句,他愕然紧握了伞柄反问:“近日寒毒也未发作,季越的药……”
    “没有解药。”她侧首在雨中仰视他,氤氲眼底是满不在乎的凄冷,语意残酷:“你给的药我吃了,没用,国师早说过,我作药人最长活不过三十,他制的毒,这世间没有解药。”
    做药人的下场,当年大国师亲口对她讲清了,亦是她自个儿的抉择。
    若一个人自小就知道活不过而立,那么,或许这般眼底冰寒的公子殊,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言罢,她抬脚从他伞底迈出。
    细雨靡靡,沾衣欲湿。衣袂发顶俱被雨丝浸透,纤弱背影似云蔼渐远,有一种乘云欲去的错觉,好像已非尘世人。
    嬴无疾没有说话,他指节无意识地捏紧,青色经脉隐现。
    他忽然弃伞,上前一步握上她胳膊,将人一下托抱上马背后死死抱住,赵姝起先还挣动两下,问他发的什么疯,而后赤骥扬蹄竟是拐道偏开城门,泥水飞溅铁蹄铮铮,用她从未见过的速度朝城东蹦跃驰去。
    不过大半个时辰后,她才发现,赤骥不过是绕了一条城外无人的荒凉官道,更快地到了城北的私邸。
    下马后的头一件事,嬴无疾便吩咐人备汤沐浴。从始至终,他都没再多与她说一个字。
    直到两人衣发透湿地立在热气腾腾的汤池前,赵姝想起昨夜的话,一时才有些紧张地开了口:“事情没做成,你不会就来讨账吧?”
    嬴无疾却难得没有辩驳,他甚至亲自为她拉好了折屏,背过身:“我去西苑更衣,二刻后过来用膳。你身上的毒……一定有解。”
    高大的影子映在折屏上,显得有些寥落,说完这句,那影子一转,便从湢浴中消匿。
    没入温热池水,赵姝心中隐约有酸闷漾出,毕竟,除了兄长外,他是这世上第二个说要为她寻药解毒之人。
    掬一捧热水撕下易容,她正一圈圈拂水玩,外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影子出现的时候,她心下一惊,下意识得贴向池壁作出护卫动作。
    嬴无疾去而复返,湿衣也未换,止步在折屏前:“解药既是假的,三月时,难道你没发病么?”他记得她说过,寒毒需每三月定期服一回解药的,之前一直以为她的毒解了,便根本没再多留意。
    都说秦王孙是泰山崩于前亦沉稳的性子,他这样急切来问,好像是生恐她随时都要毒发身亡似的。
    是怕去了邯郸,却没了臣服各地封君的傀儡吧。
    怕他直接闯进来,赵姝想了想也觉着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就将寒毒之事清楚明白地告诉他算了。
    此毒三月一副的药方十余年没变过,除了义兄赵如晦手里有一份外,在邯郸医署的秘阁里亦有一份,只是炼制的份量难掌控,是以她一直吃的都是国师季越亲自炼的。
    她抬眼瞧了下那处驻足的影子,犹豫了番,为怕他直接将大国师抓来,最后又补道:“不过兄长上月已经会炼解药了,我手上还有三颗,他说这两月里再整理下,会将炼药份量火候细节都写下来给我的。”
    “晋阳君赵如晦?”嬴无疾虽不喜那位异父长兄,只是皱着眉头答道:“好,听闻他医术了得……我出府一趟,今夜里,你一人好好歇着。”
    .
    入赵的事宜整整提早了二十日,定在了秦王孙加冠的六月初三日。
    立储的诏令尽皆备好,只待秦人入赵之日,就会递送洛邑昭告列国。
    赵姝在城北的私邸被半藏半禁锢般又过了半月,到了离加冠日前十日,五月末的一天。
    天气渐热,她刚从奇贾曼的住处回来,正有些无聊地趴在苑囿的树下看新送来的两只毛色漂亮的猴子,小茹突然过来,递了盏甜羹给她。
    初夏时节,她亦不能冷食,甜羹触手还烫着,她刚要说撤了去,就在铜盏与托座的夹缝里抽出片绢帛来。
    四下无人,唯有满园的动物。
    展开一指长半寸宽的绢,她唇畔上扬,人亦呼啦一下从树下立起,是兄长的字迹。
    这是小茹第二回与他们递信,赵姝只知她是昌明宫出来的,其中缘由也没有深究,她只是想在入赵前再见一回他。
    绢上说北郊的桃林尽数开了,邀她在那处相见。赵姝正愁闷如何才能出去时,小茹过来收盏,连问也不问,小姑娘一面收拾,一面低笑着就随口道:“今夜主君回来用膳,姑娘不必提旁的,但作出不思饮食,再说一句想念洛邑桃林的话就好。”
    “绢上说明日酉初,若是错过了呢?”赵姝疑惑,近来赵如晦在昌明宫的事不知怎的也传到了她耳朵里,随军入赵前,她是非要见他一回的。
    小茹只是又嘱她切莫多言,便当场用火折子烧了绢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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