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芜未曾想到,心中微动,再看身旁的纪识秋,才发现他神色不见什么变化,想来是早就已经知道了。
    她于是抿唇问道:“山海殿?”她声音微哑,听来的确是前所未有的虚弱。
    林芜的语气十分明显,容叔不禁一怔道:“你知道山海殿?”他说着忍不住摇头道,“山海殿三字已有数十年不曾出现在中原,没想到现在竟然还有人知道山海殿。”
    事实上若非不久之前听宗羽说起纪识秋从前的事情,林芜的确不会知道山海殿,但如今既已知道,林芜不免对其好奇起来。而容叔既然知晓这山洞中的密道,必然也是对此处十分了解,那么容叔的身份便也很快明了起来,林芜没有隐瞒,直接说出了心中的猜测:“容叔是山海殿中人?”
    容叔回身看了林芜一眼,点头缓声道:“不错。”
    径自往前走去,容叔的话音在这狭窄的通道里显得沉重:“我本是山海殿十殿殿主之一,三十多年前随山海殿进入中原,之后便留在了这里。”
    “留在这里?”林芜喃喃问了一句,心中稍有不解,倒是纪识秋若有所思,扶着宴夏低声道:“昔年山海殿与苍玄教联手入侵中原,后在中原武林出手之下被逐回西域,中原也曾经担心山海殿施计,所以曾经在中原四处搜查,整个中原,应再无山海殿中人才是。”
    “但我的确留下来了。”容叔负手继续往前,声音听来寻常,就像是平时坐在村子里的院旁与人闲谈时那般随意,“不只是我,还有其他人。”
    纪识秋似是想到什么,沉吟片刻才又道:“山海殿进入中原之后不久,曾经在莲山有过一场大战,山海殿死伤惨重,曾经损失五名殿主,不知容叔的名字,是在那五名殿主之内,还是之外?”
    容叔微眯着眼,终于有了动容:“你猜得不错,我正是那五名殿主之一。”
    林芜对于那段故事并不十分清楚,但看纪识秋神色,也知此间事情必然不会简单,她认真听着两人的谈话,隐约知晓眼前所揭示的,会是中原数十年来最大的秘密。
    纪识秋“哦”了一声,心中似已了然,接着又道:“看来大家一直都低估了山海殿的野心,原来从那时候起……山海殿就有了今日的准备。”
    他这番话终于换来了容叔的怀疑,容叔紧皱着眉头,回头定定看了纪识秋一眼方道:“你究竟是谁?”
    “容叔既然肯将此事说出来,便是心中已经有了决定,既然如此,何不继续说呢。”纪识秋淡淡道。
    这话并未说错,但疑惑却仍是有的,容叔盯着纪识秋看了半晌,方才收回视线重新道:“其实你说得对,自踏足中原那一日起,山海殿便早有了决定。”
    火把的光芒越来越弱,众人在这山洞中行了许久,火把也即将燃尽,若无法尽快找到出口,他们便将困在黑暗之中。但往前而行的三人却谁都不曾去在意,林芜与纪识秋沉默等待着容叔开口,容叔长长叹息一声,终是接着道:“早在那时候,山海殿就在中原埋下了自己后路,五大殿主皆是诈死,因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所以才有了当初的事情。”
    “而我们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守着这山洞。”
    纪识秋脚步微顿,继而道:“如此处一般的山洞,整个中原当中,至少还有四个。”
    这话非是询问,而是肯定,容叔点头应道:“共有六处,最后一处是宗师大人亲自镇守。”
    “这山洞之内,究竟藏着什么?”林芜喃喃问道。
    三人这时候已经来到了这处通道的尽头,容叔在墙上寻了起来,却像是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摸索片刻皆无结果。纪识秋默然上前,在壁上触碰几番,那墙面便随之洞开了一处缝隙。
    容叔面色古怪的道了声“多谢”,这才抬步往那处墙壁的裂口走去,口中接着回应林芜方才的问题道:“这山洞当中,藏着足以让山海殿在中原卷土重来的东西。”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火光霎时晃入眼帘,三人已踏入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中。
    灯火晃眼,习惯了山洞内黑暗的三人甚至过了片刻才看清了眼前的情景,这处大殿极其宽敞,地面铺陈着青石,大殿四方角落中各自立着一座巨大石像,刻的是不知名的兽,映着光影凶神恶煞看来诡异至极。
    而就在那处大殿的中央,是一座高大石台,石台之上,此时正歪歪扭扭坐着一个人。
    那人面色极其阴郁,竟比那四周的石像还要凶狠几分,正是先前离开的姬冷。他紧紧盯着刚踏入殿中的三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语声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圣物呢?”
    这话问得莫名,林芜与纪识秋皆不解其意,只可能是对容叔说的。
    林芜将视线转向身侧容叔,果然见他低声应道:“圣物不在这里。”
    “是你拿走了?”姬冷有些暴躁,似乎随时将欲动手,他恶狠狠啐了一口道:“好个容修,叫你守着圣物,你竟自己将东西给盗走了?”
    “我没有拿,圣物本就不在这里。”容叔瞥了姬冷一眼,无甚精神地道,“你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还敢闯进来,看来大宗师对你的评价果然没错。”
    姬冷怔了怔,瞪眼道:“大宗师说我什么了?”
    容叔不喜不怒说出了大宗师的评价道:“没有脑子。”
    旁观的纪识秋对于这个评价十分赞同。
    姬冷暴怒将石台掀了起来,巨大的青石落在地面发出轰然声响,姬冷不管不顾,手中铁刃毫无犹豫直往容叔袭来,容叔动作极快,匆匆避开,然而面色却骤然青白下来,他咬牙道:“你做了什么!”
    “我怎么了!你在这村子里过惯了过得好了,不想再搅合武林的事情了,连身手都慢了,我就是看不过去!来教教你血性怎么写!我怎么了?!”姬冷喃喃说着,语速越来越快,动作也越来越快,手中刀锋狂乱竟失了章法,险些波及后方纪识秋与林芜二人。
    容叔面色难看之极,却并不是为姬冷这番话,他铁剑被姬冷一把挑开,他也不再管那剑,只咬牙一拳落在姬冷脸上,直至那人后背撞在墙上,发出重重闷响,他才压低声音道:“你想死别拉着我们,将那些东西引来,我们谁都别想活着!”
    姬冷被他一拳揍得迷糊,似乎还未回过神来,等他慢慢爬起来,这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道:“你说什么?”
    容叔没有应声,他面上已经彻底失了血色。
    因为就在这时候,大殿后方再次传来了某种庞然大物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铜甲摩擦的金属声响。
    不止一个。
    林芜反应极快,她拉着纪识秋后退半步,而就在她动作当下,大殿四周轰然洞开数道石门,而就在那石门后方,沉重巨大的铜甲再度出现,竟足有十座之多,它们手中提着被锈蚀的铜剑,脚步缓慢沉重却不可阻挡,很快将四人包围其间。
    霎时间林芜便明白了过来,这山洞当中,真正藏着的东西本就不是什么圣物,而是这些铜甲。
    第34章
    “这究竟……是什么鬼?”眼见铜甲纷纷踏入大殿, 姬冷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匆匆回身往容叔那处望去,咬牙切齿道, “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容叔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比他好不到哪去, 愁得仿佛天都要塌了下来,他紧了紧手里握着的铁剑, 瞥了姬冷一眼哑声道:“你不是问我圣物在哪吗?”
    姬冷微微一怔,顺着容叔的视线往那十数座铜甲望去。
    容叔声音传来, 还带着冷硬道:“不错, 圣物就在那里面, 你若想要,就自己去取吧。”
    这话换来了姬冷面色一变,他欲言又止半晌, 到底还是强自笑了出来,恶狠狠道:“容修你耍我!”
    说话之间,举剑竟似要对容叔出手,容叔霎时沉下脸来, 一把格住姬冷的刀,语气是无可奈何与不可理喻:“你想死在这里,我却还想活着回去, 但凡有点脑子就别在这时候发疯!”
    姬冷不管不顾,竟是继续朝着容叔攻来,出招之间不带丝毫保留,每一招皆直取要害, 容叔为此不得不全力应付,然而就在两人交手之间,铜甲的脚步颤动着地面,已到了众人近前。
    寒甲映着火光未曾显出丝毫暖意,反倒冰寒刺骨,盔甲间显露出毫不掩饰的锋芒。
    眼见那边姬冷与容叔已经交手在一处,全然不理会眼前的庞然大物,林芜在心中长叹一声,知道这时候无法再将希望寄托于他人,她眸光沉沉,腰间十方剑已然出鞘,将纪识秋推向身后安全之处,便迎着铜甲走了上去。
    林芜的父亲,太初城城主,那位中原武林最为强大受人尊敬的人曾经对林芜说过,侠之道者,讲求的便是一个护字,行走天下,锄强扶弱,护天下该护之人,便是侠之大者。
    林芜行走江湖游历多年,谨遵父亲教诲,也曾经行侠仗义无数,护过苍生无数。
    她经历过无数次绝境,但从未有这一次这般令人绝望,她也曾经护过无数人,但从未有一次如今日这般慎重。
    她的身后是纪识秋,是她此生最重要而无法割舍的人,而他的腹中还有他们的孩子。
    林芜有些紧张,紧张到执剑的手心有些发汗。
    太初城主也还对林芜说过,生而为人,要讲究体面,这体面不只是表面光鲜,还有举止风骨。
    纵然是毫无结果的赴死之战,也必然不能折了胸中傲骨。
    所以林芜这一步上前,脚步很慢,却也十分慎重,手心落汗,神色却是端然。
    她右手早已伤得鲜血淋漓无法抬起,如今执剑的是左手,但这丝毫没对她有任何影响,她就这般走了出去,执剑与那包围他们的铜甲相对,心中早已经有了决定。纵然是死,她也要护纪识秋周全。
    正因为这样的想法,林芜这一步走得很潇洒,甚至带这些赴死的决意,就像是一把绝世的剑,即将展现最后的锋芒。
    但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出手,便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有人牵扯住了她的衣襟。
    右臂上还有着深可见骨的伤口,这般突然动作,她禁不住疼得拧起了眉头,而也就在她皱眉的刹那,她感觉自己被什么力道拉扯着往后退去,不过转眼之间,一道身影已经闪身到了她的面前。
    那人是纪识秋。
    两人的位置突然调转,林芜面上一瞬茫然,直到见纪识秋夺过她手中十方剑,她方才堪堪自混乱中找回了神智,仓促道:“住手!”
    林芜心思只在纪识秋的身上,眼见纪识秋出手几乎本能地便要阻止,然而她这句话说得实在不是时候,就在林芜出声之际,其中一座铜甲已将目光落在了他们这处,夹盔的动作间引动流光,生锈铁剑伴着湿冷腥味直掠而来,出手之快威势之强大,对手虽并非活物,出招也未有内力,但其中的气息依然是令人窒息的强大。
    林芜心下无奈复杂,事到如今只得改口道:“小心!”
    这话自然不需林芜提醒,铜甲袭来之际,纪识秋长剑已然递出,那是轻得仿若不带丝毫力道的一剑,林芜的剑本就已是扶风细柳般宛转轻灵,而此时纪识秋剑势却比她还要轻柔,好似一记冷冷清清的风,掠过秋风落叶,却仿佛不曾带起丝毫尘埃。
    因为那一剑本就不带丝毫内力,林芜与其相隔不远,更是看得分明,纪识秋顾虑腹中孩子,根本不敢全力施为,这一剑看似惊人,不过却是虚晃的剑招而已。
    林芜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凝成一团血肉蜷在胸口令她胸腔发闷发疼,也到此时,她才明白先前纪识秋看着她手臂的伤处究竟是何种心情。
    眼前只有担忧,什么生死阴谋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现在想做的事情只有立即将纪识秋藏到一个无人又安全的角落之中,好叫他远离这一切纷争,最好离得远远地连一粒尘埃都沾不上。
    然而这到底不过是异想天开,危机就在眼前,而他们陷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洞当中,面对着这冰冷的铜甲,根本无法离开。
    就在林芜不管不顾冲上前去的时候,纪识秋的剑已与那铜甲对在了一处。铜甲力道强大无匹,常人自无法与其抗衡半分,更何况是纪识秋不带内力的一剑,林芜匆匆赶至,好在她看清纪识秋剑势之后,一口气便松了下来。
    纪识秋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如今的状况,他也并未打算拿自己和腹中孩子的性命做赌注,他这番出手根本就没有要与那铜甲硬拼的意思,剑锋在接触那铁剑的刹那便已经灵活调转了方向,斜地里往另一侧掠去,铜甲来势不减,继续进攻,纪识秋手中之间便得这半分势头,堪堪刺向铜甲缝隙之处!
    那处所在,正是铜甲本应是双眼的位置,那处漆黑的铜甲缝隙之中,甚至隐约有碧色幽光透出!
    纪识秋一剑刺入,蓦然之间,竟有不明的嗤然声响传来。庞然大物在纪识秋毫无内力的一剑之下,竟是如同霎时失了力道,僵立片刻,便是轰然倒地,溅起无数尘埃石屑!
    正在交手的容叔姬冷听闻这番动静皆是一惊,回头看来目中依旧带着无法说清的惊诧,谁也没想到这强大的怪物竟会在一击之间倒下,而击败它的,竟是一名尚怀着七月身孕的柔弱女子!
    然而事情远不止如此。
    纪识秋微微蹙眉,正欲拔剑,十方剑却已深陷铜甲之中,若非提气动用内息断然不得抽出。眼前的铜甲霎时没了动静,但另一侧的铜甲却已骤然袭来,纪识秋身陷囹却不肯放弃十方剑抽身而出,恰在此时,另一只手覆住纪识秋手背,掌中真力一吐,已扶着那手将十方剑抽了出来。
    林芜反应极快,却也只来得及带着纪识秋匆匆后退,两人退至墙角方才堪堪站稳脚步。这时候已经来不及说担忧的话语了,林芜甚至没有机会去看身侧的纪识秋,她只感觉纪识秋指尖寒凉刺骨,一时之间,整颗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姬冷与容叔的交手还未停下,甚至比那铜甲打得还要火热,铜甲早已经将林芜与纪识秋当做了目标,虽有其中一座铜甲倒下,其余铜甲动作却丝毫不见停顿,更多的攻势直往两人而来。
    对手是他们全然不曾见过的未知力量,只凭手中一剑根本无法抗衡,就算能够找到破绽,如今的林芜纪识秋的状况也无法去对抗,长久以来林芜心中第一次对绝望的理解如此深刻,她紧拽着纪识秋的手,甚至已经准备好在攻势到来之际替身后的人挡住所有伤害,而她不知道的是,被她护在身后的纪识秋一手紧紧按住腹部,一手握着十方剑,眸色微沉之间,似早已做好了再次出手的准备。
    然而就在此时——
    他们所在的大殿之中,那张空空荡荡的石台之上,竟突然亮出一道缝隙!
    那道缝隙很快开作了一扇巨大的洞口,天光自其中透出,照出一道宽大明亮的光柱,尘埃自其中飞舞飘扬,霎时将战场分离开来,而就在那光柱之中,一人忽而自上方跃下,目光探寻之间飞快寻到了他要找的人。
    似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人身影一掠来到林芜纪识秋面前,动作快得看不清痕迹,险而又险地将两人从铜甲包围中带出,纵身一跃,匆匆自那处光明大敞的洞口离开了山洞。
    铜甲移动,铜剑挥舞的声响霎时变得遥远起来,阳光再度洒遍全身,林芜才感觉身体如同虚脱一般乏力起来。
    她回头看向救她的人。
    苍玄教护法花英燕很是无奈,甚至有些惊魂未定,他没有想到自己刚赶来此处就会遇到教主与夫人下落不明的事情,更没有想到他刚找到山洞密道,就会碰上那种一胳膊能够抡飞十个人的可怕铜甲,他面上尚还有些心惊胆战的意思,忍不住理了理发鬓,揉了揉面颊,这才挤出个笑容着对眼前两人道:“教主,夫人,属下可算是找到你们了。”
    这番波折,不论是对于林芜和纪识秋来说,还是对于花英燕来说,都实在是太过复杂了。三人不禁无言,直到方才那入口处容叔与姬冷资其中跳了出来,交手仍旧不停。
    直到铿然一声,纪识秋原本执在手中的十方剑倏然落地。
    第35章
    回忆起上次纪识秋在苍玄教出事的情形, 见纪识秋倒下的刹那,林芜几乎是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她实在是不愿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担忧和恐慌, 所以在匆匆抱着人回到他们的山间小屋后, 林芜始终盯着给纪识秋看脉的花英燕不肯挪开视线,等那人好不容易松开了手, 林芜才匆匆问道:“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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