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六日,兖州府最南端,黄堌口。
    山东段的水渠由于蝗灾缺粮而一度延期,终于在十一月下旬建造完毕。
    宽阔的坝口以条石为基上铺青砖,层叠间以水泥粘合,外侧更是糊了一层厚厚的石子、水泥混凝土,清一色的灰青色墙体,显得格外坚固和漂亮。
    这一日,黄堌口水渠两岸人影憧憧,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洪启明更是一身大红色官服站在一群人最前头,身后数排清吏司衙役排的整整齐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来了!来了!”片刻后,但见北方一队骑兵奔袭而来,荡起阵阵尘土,一个眼尖的民壮高声呼喊。
    刘鸿渐满面尘土骑在战马眯着眼,本就是大旱时节,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土。
    昨晚接到兖州府鸿启明的邀请,本来他是不想来的,毕竟一个大坝开闸而已,大老远的有啥好看的。
    但架不住几个下官的诚恳相邀,外加上修水渠的那十数万民壮的请命,他还是来了。
    “下官洪启明见过王爷!”刘鸿渐下得马来,啪啪啪的拍打着沾染的一身尘土,四十多岁的洪启明几乎是小跑着前来见礼。
    “洪大人免礼,大坝如何了?”刘鸿渐带着十数个亲卫向坝口走去,一排衙役自动让开道路。
    “回禀王爷,水渠自黄堌口始,一路向北止于济南府泰安州总长三百里,沿途设水库一十八座,可惠及山东西、南大半州县。
    卑职受命以来事必亲躬不敢枉纵,这条水渠从南至北,皆是卑职步行丈量监督,一砖一瓦皆不敢弄虚作假,如今万事俱备,只待王爷一声令下,大坝开闸,造福万民。”
    鸿启明之言虽有请功的嫌疑,但不得不说这大坝修的漂亮,他本就是土生土长的山东人,能在大灾之年为乡里做点贡献也是义不容辞。
    走到坝口处,黄河轰隆隆的奔流声宛若沉雷,盖过所有人的声响。
    “水坝修的不错!”水渠底部平坦而光滑,竟丝毫不必后世用机器压榨出的河道差,刘鸿渐也不吝溢美之词。
    “王爷说什么?下官没听清!”黄河奔流声太大了,洪启明一时没听清楚。
    “我说水坝修的不错,本王回去便向圣上如实禀报为洪大人请赏!”刘鸿渐见洪启明竖着耳朵一副认真听的样子,只觉这工科男有点木讷的可爱。
    “哦,下官吃过饭了。”洪启明老实的回复道。
    噗——刘鸿渐刚饮下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
    “前边那群人围在一起是在作甚?”刘鸿渐指着坝口下方民壮聚集的地方问道。
    “王爷,下官不能说,您还是自己去瞧瞧吧。”洪启明竟然闭口不言。
    刘鸿渐见这洪启明还卖关子,好笑之余反而来了兴致。
    足足上千人围在坝口下方,两队亲卫走到前方开路,民壮们自觉的让开,刘鸿渐笑吟吟的拱手与脏兮兮的民壮们互动。
    走到人群中央,但见一整块巨型红布覆盖着一处青石地基,刘鸿渐还打算问问这是何物,早有三两个民壮迫不及待的扯开了红布。
    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约有一丈来高的青石雕像,此人一身蟒服,头戴粱冠,目光炯炯的望着坝口,其脚下地基有字云:
    大明安国郡王刘鸿渐,于崇祯乙酉年甲子月戊子日建黄堌口坝,黄水涛涛,福荫千里,功盖千秋。
    落笔是山东兖州府十六万生民。
    “王爷修渠济民造福山东,草民祝王爷千秋万代,永享富贵!”不知哪个人率先跪倒高呼。
    “王爷修渠济民造福山东,祝王爷千秋万代,永享富贵!”周边成千上万的民壮波浪般跪倒,声音高亢,竟盖过了轰隆隆的黄水奔流。
    大灾之年,得幸有刘鸿渐大力支持,以全省地主之存粮,救济下百万生民,这在山东境内人尽皆知。
    这条水渠修的不易,数十万民壮更是得益于刘鸿渐所供应的粮食,方能在开凿水渠之间,活的性命。
    大明三百年,从来未有人如刘鸿渐般,敢于藐视这些生民畏惧的士绅富户,百姓们岂能不知刘鸿渐为他们承担的巨大压力。
    前些日子听闻资阳张员外竟敢侮辱王师,这些民壮几乎掏空了周边所有的污秽,于夜半给张宅刷了墙,那姓张的如今仍旧不敢出门,生怕遭了周边百姓们的黑手。
    而这尊青石雕像,更是兖州府百姓自发请命,自泰山连夜运来巨石,又请兖州府的雕刻大师齐天德主持。
    刘鸿渐的画像着实让这群民壮发了愁,但好在有几个京营兵祖籍山东,配合齐天德画了一整晚,终于画出一副七八分神似的画像来。
    齐天德听闻是为安国郡王塑像,竟连工钱都未曾提过,日夜着刀,用了整整八日,才雕刻完成。
    古有都江堰之李冰像,今有黄堌口水渠之安国郡王像,可以想见,数代之后当百姓们吃起水渠种出的粮食时,山东境内将会流传刘鸿渐怎样的传说。
    刘鸿渐看着自己的青石塑像一时有些恍惚,心中顿时一轻,感觉自己这些天承受的一切压力全部烟消云散。
    “大家都起来,都起来。”他眼睛发酸,双手虚抬,示意民工们起身,但声音在山呼海啸中根本不见效果。
    “王爷让你等起来,就赶紧起来吧,莫要让王爷为难!”洪启明也是满脸的欣慰,朝着民壮高喊。
    少倾,午时至,洪启明示意刘鸿渐良辰已至,可以下令开闸了。
    刘鸿渐站在水渠边,坝口数排壮实的民夫各自腰间系着儿臂粗的麻绳,麻绳的另一头系在坝口与黄河的连接处的万斤铁闸上。
    “开闸!”刘鸿渐冲着坝口,声嘶力竭的下令。
    “一二——一二”数百民夫齐齐用力,万斤铁闸应声而开。
    哗——滚滚黄水自铁闸下方汹涌而出。
    “喔——喔喔——开了——”数万民壮围在水渠两侧,见黄水流入水渠,都是高兴的欢呼。
    这水渠付出了他们数月的血汗,必将造福自己的子孙,能有幸参与建造,还能因此度过天灾,所有人都打心眼里开心。
    如今马上便要入腊月,冬小麦自是种不成,这也意味着来年春天百姓仍无粮可收。
    不过好在如今又了红薯和土豆,顺天府、以及山xi等地成功推广,如今各地百姓皆已不排斥新作物。
    只要来年趁早育好良种,早些种下,番薯生长周期短,至少可以让百姓们少挨一个多月的苦。
    刘鸿渐站在水渠旁看着百姓们欢呼雀跃,自己也思绪良多。
    黄河自巴颜喀拉起源,滚滚东流入海,其径流量远不如长江,但千年来若论水患,黄河却高居榜首。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一个黄字,西北地区经过上千年的开垦、伐木,导致土质稀松、沙化严重。
    黄河流经西北带入大量黄沙,沉积于河床,致使河床不断抬高,一遇暴雨时节便有决堤的风险。
    这年约又没有后世的清沙机械,历朝历代解决此问题的唯一方法,只有加高堤坝这一招。
    但还是那个问题,土质不行,堤坝不固,外加上历经这么多年,黄河的河床早已高出地面,成了名副其实的地上河。
    越到后来,一旦决堤其危害更甚。
    黄河,早晚有一天,本王要征服你,让你服服帖帖的浇灌土地,让你成为北方真正的母亲河!
    刘鸿渐看着涛涛的黄水,心中立下誓言。
    有了水泥,有了钢筋混凝土和那么多吃苦耐劳的百姓,大明不需要机械,全靠双手,依然可以自西而东,修筑出令天下人震惊的新河道。
    只要堵住了黄沙的源头,他相信一切事在人为。
    离开了黄堌口,一向以巨抠著称的洪启明破天荒的在单县宴请了刘鸿渐,以及数百随行的亲卫。
    数百人的大宴,可算得上大手笔,单县足足杀了三四十只山羊,得以让来自京城的刘鸿渐等人尝到了真正正宗的单县羊肉汤。
    宴末离别之际,刘鸿渐悄悄留下了五百两银子。
    本是大灾之年,洪启明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即便是有百姓们的慷慨解囊,他又怎么忍心让这些本就清苦的百姓们掏腰包。
    又五日后,日盼夜盼的江南漕船终于运着米粮到了山东,自此,刘鸿渐心中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给受灾最严重的兖州、济南等地率先派下了赈灾粮后,为时将近一个月的的山东之行终于结束。
    腊月初一,刘鸿渐并京营兵、亲卫营重登上了行往京城的漕运大船。
    山东各地的百姓闻讯自发前来送行,运河两边几乎围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刘鸿渐站在船头望着渐行渐远的百姓,双眼湿润之下,再次坚定了自己的使命和信念。
    既然大明的土地不足以让百姓们吃饱穿暖,那么本王就带着你们去抢、去夺,用大炮、用战船为你们谋取。
    水师、战船、南洋、土地、粮食……
    刘鸿渐边挥手边在脑中回想。
    ……
    然而这一个月来,如火如荼的不止是山东,朝廷里更是翻了天。
    刘鸿渐带着军队赶赴山东,朝廷百官并未知情,崇祯在一次绕过百官自行下令,再次让朝臣们如鲠在喉。
    只半个月后,山东境内的士绅便率先赶来敲了登闻鼓,上言陈情,诉说刘鸿渐的盗匪行径,令得他们家破粮尽,弄得山东乌烟瘴气。
    群臣中有一部分不满刘鸿渐作风的官员,亦是上奏疏弹劾刘鸿渐仗势欺民,强行征用百姓之材实属不义,败坏朝廷威仪。
    好在新组建的内阁还是向着崇祯,上了奏疏帮刘鸿渐开脱,崇祯将所有弹劾刘鸿渐的奏疏皆留中不发。
    又令户部按照刘鸿渐给这些地主们打的欠条,如数发了银两,甚至还多发了一些,暂时了却了风波。
    可没曾想,又过了几日,山东境内竟又传来刘鸿渐兵乱衍圣公府的消息。
    朝臣和崇祯震惊之余,一开始还都不怎么信,毕竟衍圣公府在历朝历代皆是百官们的圣地,是读书人的信仰。
    即便安国郡王刘鸿渐再是大胆,也应当知道孔家在大明意味着什么。
    但只过了三四日,谣言传得更甚了,外加上气急败坏的第六十四任衍圣公孔衍植亲至京城,在朝堂之上痛哭流涕,诉说孔府所遭遇的种种不公。
    直把刘鸿渐说成了蛮不讲理、凶神恶煞、仗势欺人的匪徒,还污蔑刘鸿渐动了刀兵,伤了孔府数十个家仆,就连他自己也遭了刘鸿渐的私刑。
    就连孔圣人的祠堂也受了惊扰,祠堂内被官兵弄的一团乱,孔衍植声情并茂,把刘鸿渐在山东的行径添油加醋的一一道来。
    朝臣们虽不知确切消息,但皆相信孔圣人的子孙定然不会因此而说谎,外加上孔圣人的祠堂也遭了乱,闻言一下子便炸了窝。
    仅仅两日时间,崇祯收到弹劾刘鸿渐的奏疏足足盛满了三大箱子,就连内阁也有四人加入了弹劾刘鸿渐的阵营。
    崇祯虽然不怎么相信孔衍植的哭诉,但一想起刘鸿渐的脾性,自己也是感觉心里没底。
    但刘鸿渐出山东未归,崇祯顶住了所有的压力,决定等他回来再作商议。
    忧心忡忡之余,崇祯继续将所有奏疏留中不发,后又以龙体有恙为由,干脆直接连早朝都不上了。
    还能怎样?命令是他自己下的,刘鸿渐早在出征之时,便已经把他的计划说得明明白白。
    现在出了事儿,怎么能让那小子一个人来背,唉,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小子呀!
    义愤填膺的不止是朝臣,就连京城国子监、各私塾、书院的学子们也集体炸了毛。
    他们没有资格去皇宫朝见崇祯,全都跑到安国郡王府围堵质问,郡王府驻扎的三百亲卫甚至都有些不够用。
    让这些亲卫杀人可以,但面对的皆是一群有功名在身的举子,束手束脚之下竟奈何不得。
    锦衣卫指挥同知梁阳得知后,直接又加派了一个千户的北镇抚司狠人,堵住了各个街道口,凡是书生模样的人,皆不得入郡王府胡同,才堪堪控制住了局势。
    就在朝廷乱作一团、京城亦是乌烟瘴气、崇祯长吁短叹、郡王府人心惶惶之际,腊月初六,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刘鸿渐,终于抵达了京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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