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也没再问下去,发动了车子:“走,回家。”
    晴朗的一天没有云彩,一轮黄昏的圆日挂在天边,把最温柔的颜色送到人间,又不深不浅地涂抹在少男少女的一侧脸颊上。
    周维扬偏头望窗外。
    很快,闻见一股熟悉的甜味,她又在涂唇膏。
    又过片刻,甜味悄然逼近,像被藤蔓轻缠住了,他那一颗不设防的心。
    周维扬回眸,少女清透的眸子近在咫尺,让他悄无声息之间,停泊了呼吸。
    为了看夕阳,棠昭侧过身,与他看向同一扇窗外,还稍微往他这边挪了挪,腿与腿的距离变得不够安全,一个弯道就会让她跌落进他的怀里。
    在周维扬看她的瞬间,棠昭意识到了举止过界。她没有再看外面,急忙在自己的位置坐正。
    沉默了片刻。
    棠昭突兀而茫然地说出了一句话:“我今天一直在想,人要怎么证明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呢?”
    棠昭讲话的声音总是很小,小到有不少时候,他都搞不清她是不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完,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低着头呼吸,或者仍然在思考。
    周维扬说:“变强大,就不会有人能伤害到你。小人是不会消失的,你不需要证明什么。”
    你不需要证明什么。
    豁然开朗一般,棠昭怔在这句话里。简单的尾音,也为她庸人自扰的思考划上了一个坚固的句号。
    末了,棠昭嗯了一声。
    “我一定会变强大的。”
    她说话一贯很轻很缓,唯有这一句,讲得最重。
    紧接着,棠昭拿出了手机:“我想拍一下太阳可以吗?你放心,我不会拍到你的。”
    周维扬没说话,也没有退让动弹。
    算是默许了。
    棠昭调整了一下相机的角度,又拉了下焦距,确保不会让他入镜。
    她在拍照。
    而他看向相机后边那双温柔娇憨的眼。
    她的眼里有落日。
    清澈水波里,光晕沉底,随着她在车上的轻微颠簸,日光也在无序而悠闲地轻颤。
    周维扬看着棠昭,忽然想到前几天和周泊谦聊天的事。
    他的哥哥是一个秩序井然,目标明确的人,因而考试、念书,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像一件精密仪器在稳固运作,他明确的人生有着明确的路线,成为父母的骄傲,成为家族的光荣。
    很难说周泊谦的目的性都是为了得到利己的反馈,但周维扬并不意外他会说出“人情往来”,“给她父母一个交代”这样的话。
    他不知道周泊谦喜不喜欢棠昭,但照顾她显然是他的职责之一。
    职责比喜欢更为重要。
    所以周泊谦也不会知道,他说的那一番话里,真的能够触动人心的是什么。
    不是人情,不是交代。
    是那句,一个人在北京打拼挺不容易的。
    关系再好,场面话说再多。对她来说,不是自己的家,就不会是自己的家。
    为此,周维扬愿意折下傲骨,给她一点算不上温暖、但姑且有力的照拂。
    “我拍好了。”
    棠昭很轻地说了一声,是为他过于漫长的注视感到羞赧,稍稍提醒他一句。
    周维扬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慢慢将视线撇开。
    棠昭低头看她拍的照片。
    车窗、高架桥、落日,简单的构图,色彩浓烈。
    几秒后,等她再看向身侧的人,周维扬已经把耳机戴上,也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这是他表示准备休息,不想被打扰的意思。
    棠昭偷偷地看了会儿他的侧脸。
    那一刻,她毫无征兆地想到了流星。
    流星转瞬即逝,但它一闪而过的光芒,人们会用很长的时间去铭记,再用很长的时间去淡忘。
    就像她在这段漫长的橙黄光影里,唐突而怦然的心动。
    她好像没有那么抵触他的锋芒了。
    -
    今天周维扬住在家里。
    平常他不在的话,二楼就只有棠昭一个人,周泊谦的屋子一直空着,铺盖都卷走了,学校的课业很忙碌,他很少回家住。
    周维扬回家的频率也不高,一直以来,棠昭“鸠占鹊巢”,独自清净。
    一有人回来,她放英语听力的声音就不能调得太大了。
    棠昭坐在桌前,打开手里老式的复读机,这是她小的时候学英语用的,质量还可以,就一直没换新。
    棠昭取出英语课本配套的磁带,又塞进一个空白磁带。
    为了艺考,要练习诗朗诵。手边的书,是随便在学校图书馆拿的,简媜的《烟波蓝》。
    棠昭按下录音键。
    磁带开始缓慢地转动,机器里发出沙沙的运作声音。
    “也许你也学会山归山、水归水,现实与艺术分身经历。”
    “不需回信了,我们已各自就位,在自己的天涯种植幸福;曾经失去的被找回,残破的获得补偿。”
    “时间,会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躯烘成枯草色,但我们望向远方的眼睛内,那抹因梦想的力量而持续荡漾的烟波蓝将永远存在。”
    “就这么望着吧,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尘埃。”
    凛夜无风,少女恬淡清新的音色在一片阒寂里徐徐地消散。
    棠昭握着复读机,点开回放,细听自己的咬字与发音。
    枯草色的躯体,烟波蓝的眼睛,她不由地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时间一再被缩紧的高三,她没有那么多的闲情去钻研文字的秘密。
    十七岁的浅薄心性,被软禁在红笔的对错符号之中。情感被迫坍弛,麻木,挤压到平面,从而保障答卷的整洁高效。
    草蛇灰线的人生,像一则需要缓慢解读的寓言,熬过许多岁月才能等到水落石出,恍然大悟。
    而青涩的字句,老旧的磁带,浑然不觉间,都成为了时光的线索。
    棠昭学习到十二点。
    她洗完澡吹完头发,从浴室出来时已经很困了,棠昭爬上床,将被子虚虚地掩在身上。
    正准备关灯睡觉,下一刻,不远处粘在墙面的一只黑色生物让她蹭一下坐起来。
    天啊,虫子!
    因为屋里只开了台灯,光线不太亮,棠昭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虫。
    她下床,鼓起勇气凑近了一看,好像……有好多脚。
    蜈蚣吗?看起来比蜈蚣更大一点,更粗壮一点。
    棠昭一阵头皮发麻。
    她拿了本练习册准备把它拍死。结果勇气不足,还没凑近,脚步就滞住。
    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寒。
    那虫子,居然还在蠕动攀爬。
    她顿时有点想吐……
    棠昭手足无措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只虫,祈祷它不要往床上爬。
    一股细风落在她身上,这才发现窗户没关实。
    懊恼不已,棠昭一抬手,窗户被关紧。
    从窗帘缝隙里看向隔壁房间的阳台,黑乎乎的。
    不知道周维扬睡了吗?
    不打死它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她又很担心它半夜会出现在她的床上。
    必须解决。
    棠昭决心去搬场外救兵。
    她敲门声音不大,只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半分钟左右,“你睡了吗?”
    房间里很安静。
    无人应声。
    她又斗胆继续敲了半分钟左右。
    “周——”
    她正准备凑过去听一下动静,门猝然被打开。
    站在门里的人显然是已经睡过一觉了,碎发凌乱,还立着一撮蛮可爱的呆毛。
    屋里黑着,他的睡衣也是黑色的,只有脸颊最苍白,白到让他表情的微妙变化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男生扶着门框,一副随时要关上谢客的姿态,惺忪的双目往下睨着她,没什么好脾气。
    周维扬的脸上只写了四个字:有话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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