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有一回,蓝芷呆望着空中自在飞翔的麻雀儿,半天没?说一句话?。
    张荦问姐姐怎么了?蓝芷只道她?是想家?了。
    张荦二?话?没?说,特意去尚膳监寻了一个?余杭来的厨子,学了地道的片儿川做给姐姐。
    尚膳监学来的,自然口?味尚佳,可跟蓝芷小时候吃的味道仍有些许差别。张荦常常给她?做,回回问她?哪儿还需要调整,有时是面汤不够浓郁,有时是口?味偏咸。
    一来二?回,张荦做的片儿川,就跟蓝芷娘亲做的一个?味儿,此后每回蓝芷思乡时,张荦就会做一碗热腾腾的片儿川给她?。
    酸爽够味的倒笃菜为底,加入嫩得掐水的冬笋,和猪身上最好的梅肉,爆炒到香气四溢,然后盖到用倒笃菜汤煮好的面条上。
    梅肉滑嫩,笋和面都充分吸收了鲜美酸爽的汤汁,入口?回味无穷。
    蓝芷等?不及迎春布筷,操起勺子尝了一口?汤,紧接着又举箸搅了一大?块面条塞进嘴里……
    张荦自以为理智清醒,能控制得了自己对姐姐冷淡,能控制得了自己对姐姐说那些痛彻心?扉的狠话?,却控制不了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
    所以,重生一次,尽管蓝芷一开始并未像前世一般待他温柔亲近,他心?中还是会没?来由地对姐姐有好感,还是会不知不觉近乎本能地想保护姐姐。
    他做的吃食,他做的片儿川,永远只会是姐姐最喜欢的味道。
    “骗子。”她?小声?嗔怪,霎时眼里有些晶莹盛不住了,顺着眼角淌下来。
    他可不就是个?骗子吗?
    口?口?声?声?说着最绝情的话?,信誓旦旦说他全都忘了,却还记得蓝芷心?情不好时最爱的那道家?乡面点。
    连味道也跟前世做的一模一样,记忆中娘亲的味道。
    可是为什么?他在她?面前,是那样一副绝情狠厉的模样,那个?冷血的司礼监掌印到底是谁?
    她?一把搁下筷子,转身朝屋外追去。
    就像是茫茫大?海中漂浮挣扎的人,暗无天日中瞥见一点渔火,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就算是那点光再微弱,她?也要奋不顾身地冲上去。
    如果真如张荦所说,他如今已?是前世那个?冷血薄情的司礼监掌印,厌烦她?的纠缠不休,曾经还狠心?将她?送上殉葬之路。
    可他为何又会将她?最爱的面点,记得这样清楚?
    而且,扬陵被绑那日,张荦强撑着一身的伤,带着锦衣卫杀入刺客内部,竭力将她?救了回去。他为此伤口?崩裂,流血过多,还晕倒了。
    那个?人已?经是恢复前世记忆的张荦,他本该恨不得甩掉蓝芷,又怎会拼了命去营救她?呢?
    反之,既然这一世的张掌印可以救她?,那么上一世,为何不管她?如何苦苦相求,就是不能留她?一命呢?
    *
    张荦头也不回地离开未央宫,不想让蓝芷发现他眼里藏的东西。
    其实,他心?里清楚,表面武装得再冷再狠,自己也不过是落荒而逃。
    他怕就算能控制住嘴里不说,再对上那灼灼的目光,他眼里的神色也还是会出卖自己。
    他怕自己没?办法再甩开那拽着他衣袖的手,只想将她?搂进怀中,揉进身体。
    前世,他并不是真的要置蓝芷于?死地,之所以狠心?将她?送去殉葬,是因为他费心?为蓝芷勾画了一个?全新的开始。
    执行绞刑的太监是张荦的人,他在白绫上做了手脚,蓝芷暂时屏息跟死人没?两样,等?到殉葬的人都被运进陵寝,会有人悄无声?息地再将蓝芷救出来。
    上苍开眼,被王宫困锁一生的弃妃,没?有含冤而亡,意外在荒郊野外醒来,路遇打马而过的翩翩公子。
    好心?公子救下落魄孤女,两人一见倾心?,志趣相投,故事的开始美得像一段戏台上的佳话?。
    这公子,张荦千挑万选,得是读书人,才?与蓝芷有话?聊。他一行行地端详内阁呈上来的名单,一甲进士不考虑,大?多自命不凡好高?骛远,低的又觉得配不上。
    二?甲第十二?名,书香世家?,生活殷实,家?中独子,生母早亡,谁家?的女儿嫁过去,都能少很多内宅纷争。
    这人张荦也亲自面见了,相貌堂堂,彬彬有礼,关?键是性子温和待人好,将来懂得心?疼娘子。
    这出戏要演得圆满,张荦得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将蓝芷伤得越彻底,她?才?能将他忘得越干净。最终,天不绝人愿,叫蓝芷遇到一个?懂得珍惜她?的好人。
    当初,蓝芷得知张荦在外置宅娶妻,曾跪下来求一个?机会,让她?住在附近,远远地看着他。
    这也是张荦的心?愿,他精心?替他们选了一间婚宅,自己买了对街的一间。
    他就想远远地看着,看他们夫妻二?人,闲暇时赌书泼茶,天寒时焐手相拥,才?子佳人,每日都过得令人艳羡。
    他想看着她?生儿育女,直到儿孙满堂,享尽俗世间的天伦之乐;想看着她?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全福老人。到那时,她?满是皱纹的脸,梨涡浅笑,应当也是很好看的。
    而这一切,都是他一个?身体残缺的太监没?法给的。
    如果有一日,他能像陈锦年一样身居高?位,手握权柄,那他拼死争来这些权势,最大?的意义,就是给他爱的人,一个?美满安宁的幸福生活。
    而不是让她?跟着自己,在明枪暗箭的深宫里,殚精竭虑,在波诡云谲的朝局中,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这王宫困住他一个?人就够了,而她?不必。
    可是,他精心?筹划的一切落了空,他的姐姐真的死在了那场殉葬中。
    他与他最爱人的,从此天人永隔。
    听到这个?噩闻时,张荦全身的弦霎时绷断,无力去搞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他把自己关?在那间选好的婚宅里,抱着蓝芷的骨灰坛,失声?恸哭,从前挨饿受冻、被人欺侮殴打时,他都从未这样哭过,似要将一生的泪都流尽了。
    他不吃不喝,几近晕厥,惶惶不可终日,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都不想争了。
    一开始,单纯赤诚的小太监,之所以会一步步去攀附权势,一点点变得心?狠手辣,为得就是保护他的姐姐。
    如今,他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死了,他还去那冷情的王宫苟延残喘什么呢?
    后来是他手下一个?小太监,见不得掌印每日浑浑噩噩,将‘白通真人’引荐给他。
    从一个?低等?太监走到司礼监掌印,步步维艰,打落牙齿和血吞得来的一切,他要拱手放弃。
    只要能够重来,不管蓝芷是如何恨他怨他,或是报复他,他都无怨无悔地受着,只要他的姐姐,能重新活过来。
    白通真人曾问他:“你?放弃所有,换了重来的机会,若是这一次,她?不再爱你?了呢?”
    世人都道,嘴唇薄的人,最是薄情。
    那薄唇轻启:“重来一次,不要她?再爱我,唯愿她?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第24章 片儿川(二)
    蓝芷问了门口当值的宫人张荦的去向?, 一气之下追了过去。
    张荦已经离开有一会儿,且他落荒而逃本就步履匆匆,蓝芷紧赶慢赶, 也未见那个靛蓝的身影。
    她正在巷子里喘息小跑,霍然迎面冒出个人?影, 撞得她差点跌倒。
    是个醉醺醺的太监。
    “哪里来个不长?眼的, 你爷爷都敢撞!”那太监踉跄着?爬起来,又借着?月色隐约瞄到来人?是个齐整的姑娘,“呦,小脸蛋如花似玉的。”
    醉酒的人?色胆包天, 借着?酒劲儿, 就要上手。
    蓝芷灵活闪身, 狠狠给了他一脚。
    黑灯瞎火, 蓝芷也不知自己踢到了何处,反正那太监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疼得哇哇大叫。
    她又望向?前方,漆黑一片, 四周不见半个人?影。
    月黑风高, 外头不安全, 蓝芷脑中一热, 不管不顾地独自追出来, 也没?个人?跟着?,这会儿才觉察出有些?害怕。
    罢了, 找张荦讨说?法, 也不是非要今晚, 也不必急于一时。况且张掌印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时半会儿也难撬开他的嘴。不如先回宫, 从长?计议。
    蓝芷胆子本?就不大,也有些?怕黑,双手攥握在一起抚上胸口,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往回走?。
    走?着?走?着?,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敏感地察觉出身后有个轻缓的脚步,一直跟着?。
    她吓得碎步迈快,那脚步也变快;她忽一下立在原地不走?,那脚步也停驻,不靠近也不远离,像是她背后的守护神。
    就这样试探了几?次,蓝芷想起几?年前,她去皇帝寝宫教祁澹读书?时,那个每晚拎着?橘红小灯,替她照亮前路,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小太监。
    蓝芷不用回头也知道了,这脚步是谁。
    方才情绪挑拨冲动地追出来,如今吹了会儿冷风,蓝芷冷静下来,似乎她穷追不舍时,他只会躲,反倒是她半路遇到醉酒的歹人?,他自己就不声不响地出来了。
    她默默往前走?,没?有回头,任由那个无声的影子一路将她送回宫。
    就像是初遇朱墙角那只怯懦的小野猫,她怕自己一回头,那只小猫就又羞赧地将自己藏起来。
    张荦别有用心地接近苏贵妃,为?陈锦年办事,已经半只脚踏进?汹涌的权势之争,该和蓝芷保持距离。
    前世到底是谁害死了蓝芷,他还没?查清,但他直觉跟那些?明争暗斗脱不开干系。
    这一世,如果他站得远一点,是不是就能保护得久一点。
    温黄的月光照下来,将殊丽的人?影投在地上。
    张荦伸出手,隔空抚了上去。
    他已经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太监了,明白自己不该年少轻狂地去亲近姐姐,不该贪恋那勾人?的唇,亦不该肖想那上翘的鼻。
    像他这样的人?,只配默默地跟在姐姐身后,保护她、守护她。待到夜深人?静,无人?知晓时,抚一抚那月下倩影,聊以慰藉心中暗藏的深情。
    他手掌翻拢,恨不能将那人?影握在掌心。
    月光错落,疏影交叠。他不由地眉间一喜,好像自己的手真的握住了姐姐的影子。
    大概,我心悦你,只有月儿知道。
    *
    苏阉两党的斗争愈演愈烈,国事一度蜩螗,皇帝迫于以苏仰崧为?首的‘苏党’的压力,只得削弱陈锦年手中的势力,以平息党争。
    首先受到压制的,便是东厂。东厂监管锦衣卫这一特务机构,东厂厂督一职本?由皇帝的心腹太监担任。
    苏仰崧心黑手狠,一出招,就想将东厂握在自己手中。内宫的事,他一个常年征战在外的将臣自然比不得苏贵妃清楚,理所应当地询问妹妹,是否有合适的宦官人?选。
    戏剧化地是,苏贵妃此时放在心尖上的小太监,正是张荦,而且她尚不知晓张荦替陈锦年办事,稀里糊涂地就将张荦推到了东厂厂督的位置上。
    本?来皇帝和陈锦年还在烦恼如何跟苏仰崧周旋下去,这样一来,简直正中下怀。假模假样地抵抗了一下,然后欣然接受了苏党辛辛苦苦安排的‘敌方细作’。
    这日午后,蓝芷正与惠妃品茗对弈。
    惠妃慢慢悠悠地落下一子,凤眼半扬瞥向?对面的人?,“你的眼光可真是不错,才十七岁就当了东厂厂督。”
    蓝芷跟张荦的关?系从前还住在永宁宫后院时,就没?瞒着?惠妃。后来,蓝芷搬去未央宫,她与惠妃的关?系也未见生疏,时常走?动。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总认为?,兰嫔是惠妃一手捧出来的。
    蓝芷虽不爱在后宫拉帮结派,但风雨飘摇的小草,若有大树可背靠,断也没?有故作清高的道理。
    她接上惠妃的话,打趣道:“怎么?娘娘想拉拢妾身?可惜妾身没?本?事,搞不定厂督大人?,要让娘娘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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