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软语温存,哄得?娘娘开?心,却也不忘隐晦地说明自己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暂时伺候不好娘娘。
    见娘娘心情?正好,他又恰到好处地得?寸进尺,说想跟苏贵妃一起去扬陵,鞍前马后地侍奉娘娘。
    苏贵妃不蠢,其?实?到这里,小太监的心思已经暴露无遗。
    锁在兽笼快一个?月,伤口感染发烧,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都没松口,偏偏这个?时候就范,他就是冲着下扬陵去的。
    小太监心里还在惦记着旧主儿。
    书上说,迷途的书生,明知?荒郊野岭、满山孤坟冒出?个?貌美女子,可疑又诡异,可这女子对书生回眸一笑,他就什么都不想了,乖乖跟着女子走。
    苏贵妃从前不信,怎会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此刻她不得?不信了。
    小太监睁着两枚乌黑晶亮的眸子望她,颧骨上还有道?未痊愈的痂伤,印在白皙干净的面颊上,平添几许楚楚可怜。
    他又薄唇一抿,朝她轻笑,露出?几分甚能唬人的天真无邪。
    苏贵妃心中一紧,就鬼迷心窍地答应带张荦下扬陵,并且升了他的职,提他做长乐宫的副总管。
    她自以为是有考量的,她要蓝芷亲眼看她器重张荦,亲眼见证她待张荦亲近,她要宣誓主权。
    *
    因是微服出?行,不宜张扬,蓝芷自己连侍女都没带,就带了六皇子的奶妈和一个?惯常伺候的宫女。
    苏贵妃就不一样了,恨不得?把整个?长乐宫都带上。皇帝斥责了几句,说她骄奢侈靡,求医向道?之心不诚。
    苏贵妃哭闹了一通,无济于事,连皇帝都只带了一个?陈锦年伺候,她自然也不好僭越。
    于是,最终只带了一个?贴身大宫女的贵妃娘娘,开?始时不时地使唤兰嫔,到哪儿都非得?拉着她一起。
    这日?,他们刚到白象观,皇帝就忙着秘密会见三通真人。
    苏贵妃穿得?珠光宝气地在道?观内四处晃悠。蓝芷与贵妃的大宫女一左一右,亦步亦趋地跟在贵妃身后,她又穿的素,乍一看真像是个?伺候人的丫头。
    即便如此,苏贵妃仍觉不够,穿着曳地的大裙摆,非要新任的副总管仔细搀着走。她将娇贵的玉臂递给张荦端着,柳腰轻软,三步一曳,似要飘到人怀里。
    在蓝芷眼前这样赤|裸裸地挑衅炫耀,苏贵妃方觉心中松快不少?。
    白象观内,念经诵佛之声袅袅,香火旺盛,前来参拜者络绎不绝。
    苏贵妃像个?目无下尘的仙人,将信众、道?观里外视察了一圈,忽觉疲累,正想找个?地方歇脚,瞥见后院墙角,有个?求签问?卜的摊子。
    摊主是个?年轻的白面道?士,一身缝缝补补的玄色道?袍,正趴在桌上小憩,生意萧条零落。身旁的旧布幡上歪七扭八地题字,‘白通真人,解签问?卜’。
    苏贵妃本就想坐下休憩片刻,又见这毛头道?士自称‘白通真人’,谁人都知?这道?观内得?道?高人叫‘三通’,此人竟然眼皮子底下蹭热度,明晃晃地摆摊解签。
    她便有意戏弄此人一番,阴阳怪气道?:“白通?既然自知?一穷二白、空无一物,一通不通,还有脸摆摊解签?”
    那道?士闻声耳根抽动一下,却没睁眼,嘴里含糊嘟囔,“白(bo)通。”
    bo音是梵语,白和百两字,在梵语中发音相似,都可念作‘bo’。
    想不到这道?士口气不小,面对苏贵妃的质问?,不仅不怵,反倒自吹自擂为‘百通’。
    名声大噪的三通真人,都只敢声称自己是‘三通’,此人竟然大言不惭敢自称‘百通真人’。
    得?道?之人,大多仙风道?骨又虚怀若谷,哪像此人这般落魄潦倒又口出?狂言。
    苏贵妃下定决心要搓搓这个?江湖骗子的锐气,给了贴身宫女一个?眼神。宫女从袖中掏出?一锭饱满锃亮的银子,重重摆到那小摊桌上。
    这下,道?士猛坐起来,撩起半只眼睛瞧来人,睡眼惺忪对苏贵妃道?:“女施主,求根签子吗?”
    苏贵妃心想,果然是个?江湖骗子,才一锭银子就丑态毕露。她拈起手?指,在签筒内抽了一根竹签,而后挺胸昂首地端坐,颇有大家贵女的气质。
    她认定这骗子是个?见钱眼开?之徒,所谓‘解签’,也就是根据来人的穿着举止,胡诌一番。如她这般气韵不凡的贵妇人,肯定少?不得?这骗子的一顿胡吹乱夸、天花乱坠。
    千金难买我开?心,苏贵妃一番等夸的表情?,谁知?却见那毛头道?士眯眼盯着签文,皱眉道?:“此签下下,天恩君眷,镜花水月,风起树倒,多行不义,终误了卿卿性命。”
    “胡说八道?!你可知?我家主子是何人?”贴身宫女听罢张嘴就斥。
    苏贵妃扬手?止话,到底比宫女能沉得?住气,嗤笑道?:“道?长,你这签解得?不准吧?这样好了,你再解一签。”
    她给宫女眼神示意又递了一锭银子,而后意味深长地笑望着身后的张荦,“道?长,你替他解一签。”
    张荦听了令只得?躬身上前,请了一根签子,递给道?士。
    “问?姻缘。”苏贵妃嘴角一勾,不怀好意道?。
    张荦眼中倏亮,贵妃这是有意刁难这小道?士了。
    一个?太监,问?姻缘?怕是怎么说都是个?错啊。
    这道?士一见签文,惺忪的双眼噔一下睁大,盯着张荦上下打量良久,最后露出?一个?似是故人重逢般的笑容,缓缓道?:
    “此签名‘转机’,木牛前缘今再续,千帆过?尽暗香来。上天不灭有情?人,这位施主,将会有段苦尽甘来、终成圆满的好姻缘。”
    “愚昧无知?,妖言惑众!”苏贵妃一声令下,几个?隐匿在人群中的便衣侍卫涌上前。
    “将这个?满口荒唐的臭道?士,关起来!”贴身宫女指使侍卫将人送去当地县衙,以坑蒙拐骗罪惩处。
    七八个?侍卫架起人就往外拖,小道?士根本一点无反抗的余地。
    观内的百姓见这骇人的动静,纷纷凑上来围观。
    有人说这小道?士得?罪权贵临危不惧,毫无招架之力地被人五花大绑,却还面容平静。
    还有人说,这小道?士哪是面容平静啊,明明是被吓傻了,因为他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贵妇人口中的话。
    “愚昧无知?,愚昧无知?……”
    第20章 梅花汤饼(四)
    长河消冻, 草盛莺啼。
    也不知是不是本来就养得差不多了,祁澹在三通道人的几?剂香灰作用?下?,竟奇迹般地大好。
    皇帝龙颜大悦, 当即下旨为三通道人修观塑像,赐封他为‘三通真君’。
    这日春意正浓, 是当地的花胜节。
    皇帝跟三通道人闭关九日, 潜心?问道,终于告一段落。苏贵妃早就呆腻了巴掌大的道观,一见?皇帝出关,就缠着他要一起去逛夜市。
    扬陵夜市久负盛名, 又碰上花胜节, 街道上张灯结彩, 花团锦簇, 好不热闹。
    皇帝都出来了,苏贵妃自然不再粘着张荦,而是挽着皇帝的手臂,小鸟依人在他怀里。
    夜市上, 到处都是卖小吃、小玩意的摊子。
    苏贵妃这个也想?尝, 那个也想?买, 不多时就堆了贴身宫女一手。
    她便开始朝蓝芷手里丢, 看上这个, 指使她付钱,瞧上那个, 催促她带走。兰嫔比贵妃位份差了好几?级, 她根本没法拒绝, 只能低眉顺眼地像个伺候人的丫鬟。
    “呀,我要这个!”苏贵妃玉手一指, 腻在皇帝怀里忸怩作态,撒起娇来比二八少女还嫩。
    皇帝今日兴致不错,哈哈笑道:“买。”
    陈锦年见?状忙上前,赏了摊主?一锭银子,双手捧着一株大红的花胜,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接过花胜,苏贵妃配合地矮下?身,像个寻常人家的娘子,由相公亲手簪花。
    再看四围,街上来来往往的姑娘,人人都簪着一株娇艳的花胜。她们或挽着情郎的臂膀,或由家中父兄牵着,一个个笑得人比花娇。
    在王宫呆久了,蓝芷都快忘了自己?幼时也曾这样?拉着家中长辈的衣摆,出来赶集挤庙会,都快忘了自己?也曾拥有过这样?简单美好的快乐。
    她望着自己?手中的大袋小袋,落寞地垂下?头。
    重来一次,蓝芷活得谨慎又明察,她一个无背景无依仗的小宫女,能混到如今的兰嫔,已是用?尽聪慧与运气。可事实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在苏贵妃这样?的人面前,她永远需要点头哈腰,永远低下?卑贱。
    她被那个等级森严的王宫圈住了,即便她此刻走出了王宫,也依旧像是没走出来。
    她闭上眼,深嗅着各色点心?小吃混杂的香气,倾听着人群的热闹与欢愉。
    她此生还有机会走出那个王宫吗?还有机会摆脱自己?被束缚被左右的命运吗?
    集市熙熙攘攘,人挤着人朝前,一个不留神,苏贵妃他们已经走出去丈远。
    蓝芷觉得自己?手臂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张荦垂首到她身边,默默接过她手中的大袋小袋,弓着身子追上前头的贵妃主?子。
    之前祁澹生病,占据了蓝芷大部分?注意力,以致于她再见?到张荦时,才发觉自己?快一月未见?到他了。这段时间,他颇受苏贵妃器重,还升职当了长乐宫副总管。
    可是,蓝芷能清楚地感?觉到,本该春风得意的小太监似乎并不开心?,整个人还瘦了一圈。她不知道,这一个月,小太监经历了什么?
    “姑娘,这个给你。”一个挑着竹担的老伯在蓝芷身边停下?,递给她一株花胜。
    “哦,我不买。”
    “不是买,是送给姑娘的。”
    “送我?”蓝芷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卖花为生的老伯并不富裕,平白无故为何送她一个陌生人东西?
    老伯掂了一下?竹担,笑着解释道:“我这两篮花胜都卖完了,就剩这么一株。赶着回家陪闺女过节,这最后?一株就送给姑娘了。”
    他说完将花胜塞到蓝芷手中,转身就走,像是怕人反悔又要送回来似的。
    当真是都卖完了要赶回家吗?
    蓝芷分?明从那竹篮盖子的缝隙里瞟见?,里头还有小半篮没卖完的。
    她捏着花胜端详,兰花形状,紫叶黄蕊,明丽精致,还真是衬她,嘴角不觉漾起两团浅涡。
    “又乱花月例。”她口中小声嗔怪,双眼却含笑地望向前头的人。
    张荦也时不时装作不经意回头,忍不住想?看那株花胜戴在姐姐发间是什么样?子。
    今日过节,这街上的每一个姑娘,都有亲人爱人送她们花胜,他的姐姐也要有。
    不能正大光明送,那就偷偷送。
    过去的一个月经历了什么,他不想?让姐姐知道。
    也许,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刚进宫的小太监了,再也不会满足于‘有口饭吃就能活下?去’。
    王宫的一切,逐渐将他打磨得处事奸滑,锻造得胸有城府,他的心?变得泥泞不堪。但?是,有他一人不堪就足够了,他的姐姐要永远站在光下?,被保护,被呵护。
    就像现在一样?,手拿兰花,梨涡噙笑,站在斑斓的灯火里,煞是好看。
    “啪嗒——”一声,指间的兰花掉落。
    熙攘的人群中不知怎么窜出几?个黑衣人,架起蓝芷就跑。
    张荦一看情势不妙,当即高声呼道:“有刺客,保护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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