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阑也?站在台阶上往不远处看, 骑马的人这样多,他却没?找着自家公子的身影,只好去问身边的绀云。
    绀云悄声示意他勿急, “兴许二位主子都在马车里呢。”
    去兖州的路上, 公主与?驸马之间道一句嫌隙如三尺冻冰也?不过分,更别?提公主彼时铁了?心要和离;可是自从莫名失踪的他们回来后, 那?样针锋相对的氛围反而被打破。
    绀云私心里还是觉得驸马可靠,因此不大希望殿下和离,尽管公主身份尊贵,可是这世道待女子素来更严苛,若无缘由便和离,只怕要被置喙。
    其次,也?是因为绀云心里清楚,这桩姻缘虽成的阴差阳错,却也?十分不易。
    驾车的侍卫勒马停车。
    祁庭挥手,立即有两个随侍在马车边支起一张担架。
    车帘微晃,率先露出的是一双修长?却苍白的手,仅着素衣银簪的元妤仪踩着内侍搭好的木阶走下马车。
    叶嬷嬷立即上前摸了?摸她的脸,满眼爱惜心痛,“殿下怎么瘦了?这么多?真是受了?罪了?。”
    原本?两颊还有点娇俏的肉,现在彻底平了?下去,连带着下巴都尖了?许多,身上的素白襦裙空荡荡地挂在腰间。
    元妤仪却只是轻声道:“哪有,嬷嬷多虑了?。”
    说罢她的目光又?看向一旁早已等不及的岁阑,眼底闪过一丝歉疚,嗓音有些喑哑,吩咐道:“岁阑,驸马受伤了?,你去搭把?手吧。”
    岁阑的神?情登时愕然?,立即踏上车辕,帮另两个抬人的侍卫撩着车帘。
    待看清自家公子谪仙面容上笼罩的沉沉死?气,少年嗓音凄厉,极力压抑着唤了?声,“公子?”
    “送去鎏华院,我房里。”元妤仪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又?对身边的绀云道:“快去引路。”
    身边围着的人立时减少许多。
    元妤仪在马车里待久了?,乍一站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发麻,身体僵硬,连耳边都是漂浮着的阵阵嗡鸣。
    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远去的人影。
    谢洵还没?醒,她得去看着。
    然?而脚步刚动,整个人的脑海忽然?一片空白,身形踉跄意识一顿,整个人往后仰倒。
    耳畔只听到?祁庭震惊的声音,“阿妤!”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鎏华院的东侧间,入目是熟悉的装饰。
    元妤仪揉了?揉酸痛的额角,门外的绀云听到?动静立即凑近在她身后放了?个引枕,关?切地问道:“殿下,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少女摇了?摇头?,将绀云手里那?碗热气腾腾的参汤一口气喝完,开口第一句便是,“驸马醒了?吗?”
    绀云下意识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是沉重的,讷讷道:“江医正在给驸马医治。”
    江漼,太医署最年轻有为的御医。
    若连他都束手无策……
    元妤仪再也?待不住,掀开被子便要离开,“我去看看。”
    绀云知道此时劝不住公主,索性也?没?有一味拦着,动作迅速地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了?件浅青色对襟长?衫替她披上,沉声道:“殿下莫急,江医正神?医妙手,驸马必能平安无事。”
    元妤仪轻嗯一声,刚穿好放在床边的绣鞋,便匆忙往卧房走去。
    推开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江漼刚给谢洵的伤口上完药,正在给昏睡的他缠绷带,地上扔着已经被鲜血浸透的旧绷带,一旁的水盆中也?有染血的毛巾。
    元妤仪与?江漼对上视线,又?看向屋里的情况,知道他那?边正在处理伤势,此刻心里再焦灼也?只能强装镇定地坐到?屏风后的镌花椅上。
    她下意识绞着手里的绣帕,妄图平复焦躁难安的心绪。
    珠帘后响起脚步声。
    江漼正要行礼却被她伸手止住,径直问:“江医正,驸马的伤势如何了??可有好转么。”
    立在不远处的年轻男子背着药箱,眉眼修长?舒朗,肤色偏浅,面庞清秀儒雅。
    闻言抬眸对上少女关?切的眼神?,怔了?一瞬才道:“驸马伤重,失血过多导致气血两虚,幸而提前处理过,不然?血肉腐烂,心脉俱损,只怕送到?太医署也?无力回天。”
    元妤仪这才松了?口气,又?道:“可是他这些日子一直昏睡着,毫无清醒的迹象啊。”
    江漼瞥了?一眼珠帘后的青年,温声道:“公主不必忧心,驸马此次也?算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但俗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驸马虽年轻,然?多修养一段时日也?是难免的。”
    元妤仪轻嗯一声,抬步便要往内间走去,却被江漼出言制止,“微臣刚给驸马换了?药,殿下这会儿还是莫要过去了?。”
    其实公主去守着也?没?什么关?系,毕竟驸马这一伤,呼吸脉搏皆是微弱,谁都没?办法肯定他醒过来的具体时间。
    但是江漼看到?少女眼眶下带着一圈青黑,观她唇角苍白、神?情疲惫也?能猜到?一二。
    他觉得靖阳公主同样需要休息。
    元妤仪闻言也?没?有生疑,毕竟江漼乃家承医术,实力有目共睹,于是脚尖转了?个方向,招手示意江漼一同离开。
    关?上门后,江漼唤住她,“殿下。”
    元妤仪转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江医正还有事吗?”
    江漼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驸马身上除了?这两次的伤,还有些陈年旧伤。”
    “旧伤?”少女的眼神?倏然?凝重,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可是胃病吗?”
    她记得之前来的那?个太医也?提起过他的痼疾,无非是饮食不规律,胃口不佳。
    江漼朝她一拱手,秉承着医者知无不言的态度解释道:“这只是其一;微臣看驸马后脊背上还有许多早已结痂的鞭痕,膝盖泛青,这是少时久跪之状。”
    元妤仪闻言一怔,似是在思忖他的话。
    良久,她才轻声道:“本?宫知晓了?,多谢江院正。”
    江漼微一颔首,淡声道:“殿下和驸马的药方,臣已经写好交给侍女了?,您多保重身子。”
    换成以往,元妤仪必然?能察觉出面前的人对她明显表露出了?几分额外的关?心;可是现在她却全未注意,她满心里想的都是江漼方才那?句——
    “鞭痕结痂,少时长?跪。”
    元妤仪知道谢洵幼时过得艰难,可心里却始终对这样金玉其外的高门世家存了?一分侥幸,毕竟古语云:“虎毒不食子。”
    但现在她才明白,这话其实并不对。
    当真有那?等黑心肝的爹娘狠下心对自己的儿子下手折磨,妄图敲碎他一身骨血。
    江漼走后,元妤仪终究没?有推开那?扇门。
    她站在窗外,隔着那?层单薄的窗纱看向内间榻上那?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忽而想到?谢洵从前对她说的那?句话,“臣此生唯有一条贱命,死?又?何妨?”
    日复一日的折磨,根本?看不见头?的艰苦日子,饱受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摧残,他究竟是怎样坚持着一步步活到?现在的。
    元妤仪不敢再往下想,她的右手搭在窗牑上,轻声道:“谢衡璋……”
    此时此刻,她对谢洵过往经历的一切都有了?具象化的认识,越心疼他,也?越因此厌恨谢家人和江丞相。
    痛恨每一个害他至此的人。
    —
    距离回京已经过去一旬,五月将至尾声,日头?一天天热起来,白日也?渐渐拉长?。
    元妤仪整日待在府中,虽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谢洵,却并不觉得无趣,反而唯有看见他才会安心。
    而按着江漼留下的方子和太医署送来的补药,日日服用,谢洵的脸色确实在慢慢变好,从一开始的苍白如纸,到?现在额头?和眉眼间略有几分红润气,正有逐步恢复的迹象。
    这兆头?让人不由得欣慰。
    ……
    今日亦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虽有几片云飘在天空,一副闲散模样。
    也?是该入宫觐见皇帝的日子。
    这是靖阳公主从兖州回来首次露面,是以元妤仪特意脱下这些天穿着的素白襦裙,换上了?银朱云锦宫装,臂间又?搭了?一条雀纹披帛。
    绀云将少女鬓间唯一的装饰品,那?根平平无奇的银簪子拆下来后放在了?匣子里,又?寻了?另一只做工精致考究的团凤珠钗簪在她发间。
    元妤仪却又?从妆匣里将那?根银簪找了?出来,轻声道:“把?这个也?戴上吧。”
    绀云疑惑:“殿下,戴这个恐怕有失身份。”
    一支连她都能看出来做工用料都不出彩的银簪子,若是戴出去,难免会有那?碎嘴的看笑话。
    可元妤仪的手却没?动。
    绀云无法,劝说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圈终究是咽了?下去,接过那?支银簪子,替她簪好。
    或许是江长?丘被斩首,江相又?刚解除禁足,所以江相党羽近日格外乖顺,元妤仪入宫的路程格外顺利。
    可是心情却始终沉甸甸的,并无从前入宫时那?样的轻松。
    景和帝一大早就在乾德宫等着了?,见到?元妤仪全须全尾地过来,心口揣着的大石头?才终于放下。
    少年的眉眼多了?分凌厉,他身上的君威日益深厚,可唯有对胞姐孺慕依赖的眼神?始终未变。
    “皇姐!”
    元澄扑到?面前的女郎怀里,嗓子里溢出的话已然?破碎,露出威严外表下的担忧,“阿姊,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元妤仪唇角勾起一抹轻笑,安抚性地揉了?揉少年玉冠边的乌黑头?发。
    “都多大了?,还说这些羞不羞?”
    元澄止住抽泣声,扁了?扁嘴道:“不管多大,我都是阿姊的弟弟啊。”
    说罢他话音一顿,又?将女子扶到?一旁的圈椅中坐着,劝慰道:“阿姊,我听江漼说了?,姐夫的伤医治及时,这次也?一定能熬过来的。”
    元妤仪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没?事,轻嗯一声道:“这些天驸马的情况已经稳定多了?,你也?不必挂念。”
    昨日江漼来府上把?脉,脸色轻松许多,同她道谢洵的脉象平稳,已有大好的趋势;
    更何况得知驸马负伤的消息,宫里的名贵补品也?是流水一般往公主府送,尽显皇恩浩荡。
    元澄似乎想起什么,又?拍了?拍脑袋,从袖子里掏出几本?奏折,递给面前的女子。
    随着看的越来越多,元妤仪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她将奏章压在桌上,话里染上一层薄怒。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逼宫不成?”
    递折子的都是从入朝就跟随江丞相的门生,又?老又?硬,哪怕这次扒掉江行宣的一大势力,也?没?能彻底熄灭他们心中的怨怼。
    而奏章上写的无非都是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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