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阑皱眉,怎么也想不通,沉默跟上。
    谢洵确实不悦,这种潜意识的信任自母亲过世后,便再没出现过。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侯府里,也不需要信任,于他而言,这是最廉价的东西。
    可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少女的身影,凤眸红唇,乌发雪肤,纤纤玉指停在他心口半寸。
    “我心悦你。”
    “你是本宫的驸马。”
    靖阳公主掺了酒的声音一遍遍响在他的耳畔,像着了魔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回放。
    谢洵的耳朵几乎要炸开,脖颈处的动脉滚烫,她那日一寸寸舔舐过搏动的血脉,唇齿交磨。
    她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和这世上所有内宅的妇人没什么不同。
    她偷偷设局,哪怕最后接受自己,也只是屈于陈郡谢氏的声望。
    靖阳公主固执愚蠢,天真得令人发笑,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是虚伪,和短视浅薄的王夫人不会有差别,如此想了一通,谢洵的心头终于被厌恶充斥。
    冷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袍,方才的燥热消失。
    情爱之事,皆为虚妄;至于真心,更是可笑。
    听到的是父亲挂在嘴边上的情深似海,眼前冒出来的却是母亲最后孤苦伶仃的凄惨死状,那张精致美好的脸庞迅速灰败下去,宛如凋亡的花。
    是父亲的“真心”与“深爱”将母亲推向无底深渊,母亲因着那点虚无缥缈的信任,勉力支撑,最终却落得抑郁而终的结局。
    谢洵再也不信这世间所谓纯良之人。
    至于那位金尊玉贵,却不幸与他捆绑在一起的靖阳公主,所作所为只怕也同他那嫡母一样,全是伪装出来的,假装端庄大方,假装温婉良善。
    一定是假的。
    —
    主仆二人一路无言行至落霜院,风吹过陈旧的庭院留下瑟瑟之声,破败而寂寥。
    谢洵遣退留在角房的小厮,独自走进一片漆黑的房间。
    他点亮火折子,房间内亮起一束烛光。
    屋中燃着的又是前院送来的陈炭,白烟滚滚,看着颇有一番架势,实则呛得人鼻腔发酸。
    年轻的郎君上前,毫不犹豫地往炭盆里泼了一壶凉茶,白烟被熄灭,烟雾缭绕的房间恢复冷清,连最后一丝温度似乎也被这壶凉茶压下。
    今日是冬月廿九,新岁将至。
    房间的另一边放了张檀木长桌,抵着墙,桌上只留了一个八角香炉,正上方挂着一幅无字无画的白纸。
    谢洵上前将裱了框的白纸提下来,墙上露出一个方形空洞,内里放着个牌位。
    牌位雕刻的精细,用料却十分粗糙,并非上好的檀木,刻着一行工整漂亮的字。
    “亡母陆氏训盈之位。”
    青年将牌位放在长桌上,又拿出空洞里放着的线香,借着炭盆里零星的火苗点燃,插在八角香炉中,房间里重新散出檀香。
    房间里没有蒲团,谢洵只能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垂下眼眸,烛光照着他左眼下那一点泪痣,他恭恭敬敬地叩首。
    落霜院破败、陈旧,从前住在这里的女子也只是主君的一个妾,就算生下儿子也照样如履薄冰,偌大的侯府,落霜院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从前谢洵觉得不平,现在竟迟来地生了一丝庆幸。
    没人愿意踏足这样一块晦气的地方,反倒给他祭奠亡母提供了一些便利;若是众人知道他私下刻了母亲的牌位,大概要将这块牌位扔进炭盆罢。
    窗外突然起了风,风声嘶吼着刮向不堪一击的窗牑,像野兽锋利的爪子划过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
    谢洵却依旧跪着,眸中铺满死寂一般的平静,他双手交叠抵在额前,对着孤零零的牌位磕了最后一个头。
    “不孝子谢衡璋向母亲请罪,三年来,衡璋为奸人所掣肘,不得离侯府半步,不得科考,不得荫官,儿亦无入仕之法。”
    话音微顿,年轻的郎君抬起漆黑眼眸,直起清瘦的脊背,静如深潭的眼底终于露出一丝情绪。
    “但母亲放心,衡璋已有应对之法。我一定会完成您的遗愿,会还陆家一个清白,也会让所有欺辱过您的人都付出代价。”
    宣宁侯、王夫人、偌大世家里所有落井下石、冷眼旁观的加害者,一个都别想逃,一个都逃不了。
    谢洵心如天地间一抔雪,自认无情无义,冷漠至极。
    他珍重地收起牌位,重新挂回无字白纸,修长如玉的手指拿起尚未燃尽的三支线香。
    细微的火星还在燃,檀香涌入他的鼻腔。
    青年隐约间甚至能看见烟雾的形状,眼底的情绪如浪潮翻涌,将熊熊燃烧的欲望推至顶峰。
    窗外的风声还在呼啸,手中的线香也在烧,突然,谢洵鬼使神差地并拢手指,白玉指尖径直捏灭那点火星。
    本就纤细的线香顷刻断裂,年轻的郎君一半身子罩在浅黄的烛光下,一半身子却留在墙角的阴影下,宛如一尊撕裂的神像。
    除了所谓的神佛和他自己,没人知道谢洵方才想到了什么。
    那截细香,那点火星,那丝光亮。
    他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风光尊贵的公主殿下。
    皎洁月光下,那人落在他怀抱里的一截纤腰;以及今天她站在灿灿晨光中,露出的半张白皙侧脸。
    “听说三年前,殿下曾提剑上殿。”
    耳畔适时响起岁阑今夜说过的话,寥寥数语,谢二公子脑海中却自行勾勒出一道窈窕的身影。
    朝堂之上,少女的凤眸中却盛满了直白的杀意。
    谢洵突然发现自己对未来的妻子知之甚少,她像是一本前朝遗落的孤本典籍,每掀开一页,都会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虽然他依旧觉得靖阳公主不过是一个浅薄无知的女子,但不可置否,她的生命力,还真是强到让人羡慕。
    元妤仪想活,也想让自己在乎的人活,于是两相权衡,选择那条牺牲最小、收益最大的路走。
    对于这点,谢洵是欣赏的;不可否认,他也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至于她的心机和手段,青年觉得无所谓,既然夫妻二人都抱着利用的心思,那干脆将这桩设计来的婚事发挥出最后一丝价值。
    榨干抹净,才算值当。
    ……
    终于,年久失修的窗牑一角被冬风撕开,凛冽的冷风灌进来,贪婪地扑在笔直站着的年轻郎君身上,谢二公子的思绪愈发清醒。
    新年将至,他也即将借靖阳公主的势,登阁拜相。
    他要手握权势为母复仇;他要入仕做朝堂之中,凌驾于高贵世家之上的官;他要将这朝堂彻底翻个天。
    所谓世家依旧在叫嚣,不过是朝堂上没有与之对峙的新鲜力量;所谓皇权式微,权臣当道,不过是新帝身边无可用之人。
    既然如此,谢衡璋又有何理由不入局?他愿借未来妻子造的东风,来做第一人。
    至于情深似海,两情相悦?
    天大的笑话,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第10章 吉日
    景和四年腊月初五,已丑月,戊寅日。
    宜婚嫁,忌动土。
    今日是公主出阁,这是皇城之内最后一位还未许亲的公主,又是当今圣上的胞姐,排场自然是前所未有的繁华庄重。
    自南宫门至新建的公主府,一路皆有重兵把守,但允许大晟百姓围观。
    元妤仪穿着大红色织金锦缎宫装,乌黑高髻上簪着一套华贵的赤金玳瑁头面,手中握着一把描金海棠花团扇,遮住精致面容。
    纳采问吉,一系列繁冗的流程自有谢家和礼部去做,宣宁侯虽对这桩婚事颇有微词,然木已成舟,还是得硬着头皮协助礼部。
    元日刚过,宣宁侯便带着王夫人递了拜帖,送来一株名贵的红珊瑚,一幅前朝遗落的孤本《颂喻帖》,并两个五色合欢铃,祝愿新人长长久久。
    既已成了绑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不管心里乐不乐意,面上的工夫总得做全套。
    由教引嬷嬷带着,鸾凤轿辇停在弘德殿前,元妤仪挪开团扇看向台阶上的少年,屈膝行礼。
    景和帝藏不住情绪,脸上是明显的低落。
    他知道皇姐那么做的目的,也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抱有强烈的愧疚感,哪怕皇姐屡次宽慰,他依旧迈不过自己心中的坎。
    那谢洵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品性又如何?他是正人君子还是衣冠禽兽?
    皇姐嫁过去会不会受委屈?未来的驸马会不会不将皇姐放在眼里?
    谢二公子若是对皇姐不好,那他这个做弟弟的,就应当承担最大的错。
    一切皆是未知,但元澄已然对谢洵抱有敌意。
    景和帝接过身后内侍手上捧的礼盒,一步步走下台阶,在身着盛装的靖阳公主对面站定。
    他眼底浮起一层泪,深吸一口气,鼻端微涩,忍痛将礼盒双手捧给元妤仪。
    “今日靖阳公主出阁,下嫁宣宁侯府,实乃......”少年清朗的话音一顿,彷佛喉咙里卡了东西。
    他勉强憋出一抹笑补充完剩下的话,“实乃天作之合,朕心甚慰。”
    说完,景和帝后退半步,竟躬身朝靖阳公主行礼,他的头垂得很低,像做错事的孩子。
    “伏愿皇姐此行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元妤仪看着他的动作,微微怔愣,眼中闪过一丝痛,偏偏不能露出半分失仪。
    她明白,阿澄在为她担心。
    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也将成为景和帝心中的一根刺,倘若二人日后真的有幸能做到举案齐眉还好;倘若二人反目成仇,那阿澄便会把那些错全归咎在自己身上。
    元妤仪将礼盒递给身后的绀云,重新以团扇遮面,只听到一道含笑的轻松声音。
    “有陛下此言,本宫与驸马便是得上天祝福、得神佛庇佑,必能白首偕老、相伴终生。”
    哪怕做不到,她也得尽量同未来的驸马保持面上的友好,不能让阿澄为她担惊受怕。
    这样的话似乎冲淡了两人心头的不安,三声锣响,靖阳公主向景和帝辞别。
    民间女子出嫁,皆由家中兄弟背新娘上轿,可这在皇家却是不合礼法的规矩,就算是皇帝想要出宫相送,也是不被允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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