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心莲这话,是说给关德兴听的,大约没想到关妙在手机这头都听见了。
    关妙莞尔一笑,不甘示弱地反呛回去,“姜阿姨,大清已经亡了,女人不讲究三从四德。再说了,你这样儿的狐媚子转世,还讲什么庄重不庄重,脸皮真厚,不觉得好笑呐?”
    一通话,说得姜心莲如鲠在喉,虽然她没在面前,但关妙仍能想象出,此刻她那张气得扭曲的脸,不由心里一阵畅快。
    “好了,妈,别跟她一般见识,翟大哥已经开好房间了,咱们快过去吧。她不来,还开心点呢。”最后竟是关娇跳出来,拖走了姜心莲。
    关妙也爽快地挂掉电话,这下子不用纠结了,跟姜心莲已然撕破了脸,就不用顾忌归家太晚,是否会被她小题大做了。
    翟启宁绷着一张脸,但眼神里却透出一丝关切,给她递去一杯温水,“你没事吧?”
    关妙闭上眼,一口气喝干了大半杯水,再睁开眼的时候,眸子里深邃如海,细眉如一弯新月,扬了扬手机,甜甜一笑,“不就是家里那点破事么,小菜一碟。不过有个好消息就是,我可以待在这里等尸检报告了。嗯,你不会忽然又改变主意,要赶我走吧?”
    看她重新嬉笑起来,翟启宁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脸色也略微松泛了一点,轻笑道,“如果你不把今晚的宵夜承包了,我马上就把你赶走。”
    “天呐,冷面先生翟启宁居然会开玩笑!”关妙故作惊讶,欺身上前,演技浮夸地拿了一根筷子充作桃木剑,指着翟启宁的脖颈,佯作怒吼,“你是哪里来的妖精,居然敢冒充我们的‘锦都福尔摩斯’,快快显出原形来,不然本道长就要打得你灰飞烟灭。”
    大概是被关妙的演技感染了,翟启宁终于放弃了他的形象,笑得半瘫在了沙发上。
    时针指向了十一点,法医仍未把尸检报告发来,关妙按捺不住,一个劲儿地催促翟启宁打电话去问问情况。
    翟启宁是个冷性子,偏生碰上了她这样儿的火性子,缠不过她,只得照办。电话打过去,把法医部的老大吓得不轻,一连确认了两遍电话号码,才确信不是骗子。
    “翟先生,这十一点零三分,尸检报告要得这么急?”合作也有好几年了,这还是法医部头一次接到翟启宁的电话,以前都是重案组的人来催报告。
    翟启宁挠了挠头,一时不知如何说,关妙在面前上蹿下跳,比着口型,要他赶紧问问什么时候能出报告。他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问出口,“那个……高姨,什么时候能出尸检报告啊?”
    法医部的老大年逾五十,是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精致老太太,做事严谨,一丝不苟,众人都唤她作“高姨”。电话来时,她正盯住电脑屏幕,尸检报告中的死亡原因,让她有些费解,“翟先生,我马上把尸检报告传给你,死因一栏,我觉得有点蹊跷,你留心多看看。”
    李毅的死因,会让久经沙场的高姨也觉得蹊跷?
    翟启宁和关妙对视了一眼,立即打开邮箱,不过一分钟,“叮”的一声,电脑屏幕跳出一个小信封图标,提示他有新邮件。
    他下载了尸检报告,打开文档后,几乎没有迟疑,第一时间就移动鼠标,把报告下拉至“死亡原因”那一栏。
    死亡原因:中毒。
    毒素分析:双脂类生物碱。
    毒物初步判定:草乌。
    “草乌?这是什么毒?”翟启宁是理科生,他知道肉毒梭菌,也知道tets和□□,但还是头一次听说“草乌”这种毒。
    关妙眼睛死死地盯住报告,不知不觉已经把翟启宁挤到了一旁,她面色微沉,声音有几分冷肃,“乌头是一种药材,但根部含有剧毒,分川乌和草乌两种,其中尤以草乌的毒性最为剧烈。”
    翟启宁恍然大悟,对于中药材他是一点研究也没有,但疑问也随之而来,“既然这本就是一种剧毒中药材,那为何高姨会觉得蹊跷呢?”
    上一世作为酒店的主厨,关妙致力于创新中餐,也曾深入了解过一些中药材。虽然乌头含有毒素无法入菜,但她也查阅过相关资料,此刻还能想起大半。
    她仔细思索了片刻,分析道,“乌头虽然含有剧毒,但发挥不够稳定,比起含毒的化学物质来,毒素不算厉害。下毒的剂量,炼制□□,以及毒素发作需要时间,都会影响它的成功性。我想,法医大概是这个意思。”
    虽然翟启宁对乌头这种毒物一窍不通,但只听关妙简单说了两句,就摸清了其中的蹊跷,“这就好比,手边明明有很结实的绳子了,但想死的人却去找丝袜上吊,是吗?”
    这……什么破比喻?
    看在翟启宁一脸认真的份上,关妙决定谅解理科生的语文水平,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大概是这个意思。”
    翟启宁若有所思地滑动着尸检报告,一目十行,每一个字都在脑海里快速闪过,就好像他是速率快了七八倍的复读机。他一旦投入起来,关妙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只好眼巴巴望着他的侧脸,等他安心看完。
    很快,他就遍览了整篇尸检报告,包括其中的配图,也一一仔细看过,忽然一拳捶在了书桌上,眼神坚毅,“我知道
    了!”
    看他一脸激动的样子,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关妙不敢打扰,但又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什么啦?”
    也不知翟启宁有没有听见,但他最初的激动过去后,立刻拉了关妙的手,指向屏幕上的尸检报告,“你看李毅的死亡时间。”
    尸检报告上写的清清楚楚,李毅死于晚上七点三十至七点四十之间。
    关妙骇然一惊,她进入酒吧的时候,刚好八点,岂不是李毅才死没多久——当时她没敢摸上去,说不定那会儿尸体没凉透。
    她眯了眯眼,提醒道,“那卫卓的嫌疑岂不是很大?他完全可以杀死李毅,搜刮了李毅的钱财逃跑,被警方发现了之后,就辩称只拿了钱财,但没有杀人!”
    她越说越激动,越想卫卓那个杀马特的模样,就觉得这种可能性越大。
    然而翟启宁摇了摇头,语气沉缓,“你之前曾说过,乌头毒是需要发作时间,也就是说,李毅被下毒的时间就得早于七点三十分。卫卓那会儿才到酒吧,没那个时间犯案。”
    说到此,关妙忽然也想起了一件事,“我知道房间里为何会有红酒了!乌头与酒相配,更能激发毒性,这凶手是下了狠心,要置李毅于死地呀!”
    翟启宁面色凝重,领了关妙进书房,把白板拉了出来,水笔一扬,一口气把嫌疑人的名字尽数写在了上面:李子明、李子强、刘山峰、卫卓、宋妍、贺莉、严欢、许舒兰。
    他一面分析,一面把不合条件的嫌疑人划去,“七点三十分,李子明正和同事在后厨洗杯子,卫卓刚进酒吧,而且有人目睹,李子强那会儿正和刘山峰在办公室密探谈,这么说来,这几个都没有作案时间……”
    一下子就划去了四个嫌疑人,只余了李毅的客人们。
    “宋妍去的那家美容院,在市中心,离酒吧路途稍远,就算开车也要四十分钟。而且晚上七时许,正是晚高峰,实际所需时间肯定大于这个数字。她应该没有充裕的时间作案。”笔尖在白板上顿了顿,留下一个墨点,翟启宁缓缓地划去了宋妍的名字。
    关妙端坐在书桌后面,单手托腮,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那贺莉和严欢,岂不是很有嫌疑?”
    一个遮遮掩掩拒不交代,一个糊里糊涂说不出个究竟,难道凶手是两人其中之一?
    关妙正思忖,一抬头就撞进了翟启宁的眸子里,仿佛能看透她内心所想,倏然一笑,“看来,咱们还得再去一趟。”
    站在三十二楼的阳台,从敞开的落地窗望出去,将金融街附近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已近半夜十二点了,仍是一片繁华景象。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她幽幽地开口。
    “明日一早,宜早不宜迟。”
    “我跟你一起去!”关妙回头,眼神坚定。
    她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也悄悄打算好就算他不同意,狗皮膏药似得跟也要跟了去,谁知出乎她的意料,翟启宁很爽快地应下了。
    得了应允,约好明早在警局门口会面,关妙就准备告辞了,走到门口换鞋时,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既然李毅的死,与酒吧内部人员没有关系,刘山峰和李子强又为何要串通一气,把作案嫌疑推到我身上呢?”
    翟启宁从鞋柜上拿了钥匙,一副正要出门的样子,闻言停下了步子,眼眸一亮,“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问。”
    “你知道原因?”
    翟启宁摇头,扬了扬手里的一串钥匙,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如果知道,我也不浪费时间,这么晚还去警局了。”
    “我也要去!”
    话音没还落,关妙就急急忙忙地穿鞋,她穿得是一双的白球鞋,生怕系鞋带这点儿功夫就让翟启宁改了主意,忙中出错差点重心不稳摔在门垫上,还是翟启宁扶了扶她的胳膊。
    “你慢点。”
    为了让关妙慢慢来,翟启宁索性拿出打印的尸检报告再看一遍,他本是随意地翻了翻,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关妙,你看李毅的腰间,这是什么?”
    关妙刚穿好一只鞋,扶着鞋柜单脚跳过去,探身看了看尸检报告上他指向的地方,不以为然,“这是激光洗纹身留下的痕迹,他应该只做了一次,还没彻底清除干净。”
    翟启宁把尸检报告颠倒了各个方向,反复看了好几遍,喃喃自语,“这看起来像是一个英文名字,marcus.w。”
    “marcus?这听起来像个男人的名字,难道李毅真是个同性恋?”
    “赶紧穿鞋,我们马上去警局。”翟启宁收好尸检报告,放进了随身的文件包里,催促她抓紧时间。
    午夜的金融街,不同于白日的喧嚣和繁华,宽阔的街上行人寥寥,是另一种宁静的美。关妙半趴在车窗边,睁眼看道路两侧的霓虹灯明明灭灭,经过街道尽头的欢乐堂ktv,正巧看见关家人正从里头走出来。
    姜心莲穿了一袭鹅黄色的旗袍,打扮得贵气又隆重,挽了关德兴的胳膊,笑靥如花。旁边站着一脸笑意的翟青川,手上替关娇提着包,一只胳膊搭在关云帆肩上,看样子关系已经好到称兄道弟了。
    他们其乐融融,看上去和谐亲密,当真是一家人。
    关妙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就算姜心莲哄得老爹团团转,关氏集团她也不会放手!
    翟启宁看她有点闷闷不乐,随手打开了音乐,是肖邦的《雨滴》钢琴曲,舒缓而富有节奏,仿佛是从朦胧雨帘中传出的一首田园牧歌。
    关妙眼珠子一轮,翻了翻他车里的存货,意外地找到了一张马克西姆的《player》,在他眼前扬了扬,“你还挺有品味的。”
    她立即换上了一首《出埃及记》,随着激昂的旋律在车内流淌,她也振奋了精神——一定会找回母亲和姐姐,也一定会拿下关氏集团,坚决不给姜小三留一针一线!
    一曲毕,切诺基也驶进了警局的大院,他们停好车刚踏进大厅,迎面就遇上了陶阳。
    “我申请了对刘山峰的调查令,但是酒吧给他找了个很厉害的律师,一番唇枪舌剑,上头为了避免麻烦拒绝了。”陶阳有些沮丧。
    翟启宁拍了拍他的肩,“看来这酒吧的老板可真神秘。不过有个好消息,刘山峰不是杀人凶手,但作伪证的罪名他是没跑了。”
    两人进了陶阳的办公室,关上门也不知说了什么,几分钟后他就出来了,冲关妙招招手,走了流程提审刘山峰。
    大约是半夜的缘故,刘山峰走进审讯室时还在打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脸疲倦,“大半夜的,还要不要人睡觉?”
    “把脏水往我身上泼,你倒是睡得安稳呐。”关妙讽刺了一句。
    刘山峰缓缓睁开眼,唇边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噢,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关小姐和翟先生的交情不浅嘛,深更半夜的,他都愿意为你讨个公道。”
    翟启宁也笑,只弯了弯唇线,一张脸好似没有温度,眼神也冰冷,“刘山峰,你也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对,警方才会帮受害人讨个公道啊?”
    最后一个尾音上扬,带了几分凌厉的味道,唬得他有些不安,而翟启宁仍步步紧逼,“你拉上李子强作伪证,把嫌疑转嫁到无辜的人身上,到底是何居心?”
    刘山峰把身体往椅子里挪了挪,离翟启宁更远了一些,双手抱臂置于胸前,充满了防备的神色,“我要求找我的律师来,律师没来之前,我不会开口。”
    只是他的权利,无人可以阻拦。
    等了几分钟,刘山峰就浑身难受,从睡梦拖起来,此刻他又困又累,伸手朝翟启宁要一支烟。
    翟启宁并不抽烟,还没来得及回绝,就见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摆摆手表示不要了,垂头从裤兜里摸出一粒糖。
    裹在一层闪耀的碧绿糖纸里,小小的一颗,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出奇。
    刘山峰歪头看了一眼,剥开糖纸,把糖塞进了嘴里,“这还是上周李毅给我的,哎,生死有命,都是各人的命数吧。”
    他把糖纸揉成一团,扔在脚下,继续垂头抱住双臂,再不说一句话。
    不过半个小时,律师就到了。
    这位律师,在锦都的司法界可谓是威名赫赫,少有他赢不下来的官司,又因他名字叫“常军”,人送外号“常胜将军”。
    “翟先生,晚上好。”常律师一进门,就熟稔地打了个招呼,
    翟启宁与他握了手,意有所指,“酒吧能请得动常胜将军,真是下了本钱啊。”
    常军摆摆手,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混口饭吃,翟先生别笑话我了。不知,这么晚了提审我的委托人,是为了什么事情?”
    “他和李子强作伪证,以及涉嫌销毁证据。这是有铁证的,赖不掉。”翟启宁将凳子往前移了一点,倾身向前,在审讯桌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这是他的审讯手段之一,通过一些细节的地方,对刘山峰施加压力,仿佛他已经掌握了一切。
    果然,刘山峰面露犹豫之色,与常军对视了一眼,鼻翼翕动,下了决心似地,双臂搭在腿上,“联合李子强作伪证,销毁监控录像带,的确是我做的,这些事我认。”
    “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刘山峰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郑重,“没有人指使我,一切都是我的主意,就连李子强也是被我胁迫作伪证的。而关小姐,我跟她也没有关系,是她运气不好,恰好撞上了那个时间点,就成了背黑锅的人选。一切就这么简单,不信,你们可以慢慢查。”
    翟启宁凝视着刘山峰的脸,这是一张略微有些消瘦的脸,颧骨高耸,眼睛细小,藏在秀气的金边眼镜后,隐去了大半的情绪。
    方才那一长段的话,他全程没有变过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停顿,就好像……在照本宣科地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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