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雨,谢洛白走后的几日,蓉城的雨就一直没有停歇。溪草心中有事,更发倦懒出门,整日要么就到鸳鸯厦和谢夫人一起带孩子,要么就主动去主宅向温氏请安。
    到底是亲子第一次奔赴战场,温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溪草随口发问,不想竟一下子让其打开了话匣子,把对谢令文的忧虑、挂心一股脑地向溪草倾述。
    两个女人,一个思虑丈夫,一个挂心儿子。本是带着情绪宣泄的开始,到了最后,竟生出了惺惺相惜的味道。在溪草起身告辞的时候,温氏第一次主动向她发出了邀约。
    “溪草,我这大半辈子,就只有旌文和令文两个儿子,明茹和明苒虽叫我一声姆妈,但到底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从小被姨太太调教得小家子气,而你舅舅那些妾室,又没一个能上得台面,有些话,我和她们讲她们也听不懂。你以后有空,还是多来这边走走。”
    都说情绪最脆弱时,人最容易真诚流露。溪草先是惊讶了一下,转继缓缓笑了。
    “舅母这样说,我能不能以为您已经认可我这个甥媳了?”
    温氏一愣,笑道。
    “你本身就是洛白的太太,我是否认可,你会在意?”
    她回答地狡猾,轻巧地绕开了溪草问题中的双关之意。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笑而过。
    油纸伞下雨珠淅沥滚落,郑金花替溪草撑着伞,感慨道。
    “奴婢入宫时不过五岁,从太医院最下层的药童做起。彼时西太后她老人家还掌控着华夏江山,宫中唯她是瞻,谁不小心得罪了她,便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便是她嫡亲的侄女皇后娘娘,抛开锦衣玉食的生活,每日过得战战兢兢,比紫禁城的奴才也好不了多少。”
    她叹了一声。
    “直到太后她老人家殡天,皇后娘娘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不过她仿佛一直不快乐,如同刚刚的温夫人。她们一个母仪天下,是华夏最尊贵的女人;另一个坐镇虞园,亦是蓉城第1@夫人,竟在某些方面,给人的感觉分外相似……”
    隔着一帘雨幕,溪草的思绪也拉得遥远。
    “那位叶赫那拉皇后,我在幼时,见过一面。说来和舅母的相像的原因,大抵是因为二人都很寂寞吧?”
    叶赫那拉氏不得先帝心意,又被婆婆挟制,在二人相继过世后扶持废帝登基,终于翻身做主,可都没和废帝去漠城,就死在了燕京。
    而虞园的温氏,据溪草这些日子的观察,谢信周虽然对其信任,可彼此的关系却很淡漠,不过维系了一个相敬如宾的体面。
    说起来溪草这些天来请安,就没有见谢信周宿在温氏屋中,而伺疾,也是由姨太太们动手;再伴随两个亲生儿子长大成人,和守旧的温氏也越发没有共同语言,谢旌文扶不起来,谢令文叛逆出征,对温氏的刺激定然不少。
    溪草深深呼出一口气。
    在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中按部就班,却被旁人抛却,继而有些迷失甚至自我否定,关是想想都觉得憋闷。
    “这帅府虽不是深宫,却也禁锢了那么多灵魂,有时候我也庆幸朝代的更迭,如果在忠顺王府长大,我何尝不会是另一个叶赫那拉皇后,或舅母呢?”
    郑金花默了一默。
    “温夫人已经有冰融的倾向,不知格格下一步要怎么安排呢?”
    “要讨好舅母可不容易。除非令文这次出征能得胜而归,再或者舅舅与其亲近恩爱……”
    提到后面这个,溪草眉头一蹙。
    “你上次通过亚历克斯,请他对乔大夫的方子提出意见改进,按理说舅舅服用之后,应有变化才对,怎么反而这几天,他都待在三姨太的屋子中闭门不出?”
    “奴婢也觉得奇怪,根据亚历克斯对症状的描述,那个方子应该有用才对。毕竟谢大帅的病状一目了然,采用宫中不传的秘方,即便痛风治愈还需要时日,也应该多少缓解一些症状,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郑金花表情纳闷。宫中秘方,皆是经历了活人验药,而皇宫御手技艺高超,用药更是慎之又慎,对症下药后没有半点水花,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溪草沉吟。
    “会不会亚历克斯根本就没有把你的思路告诉乔大夫?”
    尽管有些打击,可郑金花还是接受了这个猜测。
    哪知情况的严重程度,却远远超出了主仆二人的想象。溪草和郑金花才踏入凝碧阁,左右就冲出两队护兵,就在他们要上前擒住溪草时,黄珍妮带着人从偏厅赶过来,不由分说就挡在了溪草前面。
    “大胆,竟敢在凝碧阁撒野,谁给你们的胆子?”
    “黄少校,要说大胆还是你吧?你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就公然在虞园中率兵滋事,这般出格的举动,你说有没有便要让大帅知道呢?”
    对方当仁不让,黄珍妮根本没有当回事。
    “谁说我率兵滋事了?你们睁大眼睛看看,这中间的哪一个不是大帅派来保护司令和少夫人的?再说大帅已经解除了我的禁闭,可拿着军中俸禄,这上战场打战咱不能去,帮大帅和司令保护一下家眷,可是犯了哪条规定?不妨你现在就教教我,我洗耳恭听好好学一学。”
    黄珍妮外表爽利,嘴皮子也非常利索,哽得对方一时哑口无言。
    “好一个黄珍妮,你擅自留在凝碧阁,公然阻扰大帅之令,我会向大帅如实禀报!”
    话毕,来人转身便带着手下撤离凝碧阁。
    溪草认出带兵前来的,乃是谢信周身边的副官,不由眸光一变。
    “还请副官留步。”
    她踱步到对方面前。
    “不知诸位兴师动众前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自然是少夫人惹出来的好事!”
    对方阴阳怪气抛下这句话,让溪草脑中闪过不好预感。只见他冷冷地瞟了一眼郑金花,道。
    “这位就是少夫人从漠城小朝廷带回来的宫廷御医吧?大帅之前已经拒绝了你的诊治,你偏生要一意孤行,这不,现在就出事了。旁的我也不说了,我会如实向大帅禀报,你就自求多福吧。”
    这句话虽是冲着郑金花说的,可明显指桑骂槐。望着众人走远,溪草眸光沉了下来。
    “听他的意思是舅舅的药出了问题,你去准备一下,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郑金花满腹疑虑,赶紧去拿药箱。二人出门时,溪草又交代欲言又止的黄珍妮。
    “你不要跟去,如果情况有变你立马去鸳鸯厦保护姆妈和两个孩子。就告诉姆妈,我去广元庵陪姜萱小住几日,请她不要担心。”
    外面的雨越发大,两人冒雨前往,到了谢信周三姨太居住的点翠轩,已是淋得衣裳半湿。
    三姨太陈氏便是谢明苒的母亲,乃是谢信周年少的通房抬了妾室,祖祖辈辈都是谢家的家生仆人。
    两人才跨过门槛,便撞上了匆匆而至的谢明苒。
    算算时间,现在还不到下学,溪草正纳闷谢明苒怎么没去上学,正欲和她说话,却见小姑娘面色一变,竟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转身就走。
    郑金花看在眼里,目光也变得凝重。
    “格格,这谢家四小姐,之前和你关系不错,今日这样大的反差,这件事只怕有些不好对付了……”
    未挑明的话,主仆二人皆是心照不宣。溪草眸光幽沉,
    “先别自乱阵脚,进去看看再说!”
    本以为进去定会险阻重重,不料一路上竟畅通无阻。点翠轩中仆佣脚步匆匆,表情都很压抑,都没有半个人拦截,更不要说领路之类的了。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果断按照上次和谢洛白拜访谢信周的路径,走到最里面的厢房。离厢房尚有几米的距离,忽听里间传来一阵哭声,溪草和郑金花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
    里外相隔的中式套房,早已乱成一团,都没有人注意到溪草和郑金花。
    跨过门槛,溪草一眼就看到了被移至窗边长榻上的谢信周,他脸色铁青,整个人双目紧闭,额上青筋鼓起,显然已经晕厥。亚历克斯和乔医生在他身边忙活,一边指挥着仆佣按住他抽搐的双手,一边在给他灌药催吐。
    溪草这才发现屋子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气味,而地上一滩滩的呕物更是难以描述,偏生夹杂三姨太一声高过一声的哭泣,说不出的烦乱。
    “病人需要安静,太多人在屋中,对空气也不好。明苒,快扶三姨太去其他屋子休息。”
    哪知谢明苒低声苦劝,三姨太陈氏就只会一味哭泣,完全听不进去,溪草于是厉声吩咐点翠轩的佣仆把她强行带了出去。
    兴许是溪草的气场太强大,点翠轩的仆佣先是愣了一下,竟都依言照办。溪草又把在屋中满屋子添乱的奴仆一一指派了任务,只几分钟,方还杂乱不堪的主屋瞬时秩序井然。
    谢明苒将一切看在眼里,小脸绷得紧紧的,虽没有阻止溪草的动作,目光中显有挣扎。
    就在郑金花看乔大夫和亚历克斯人手不够,打算上去搭把手时,一直不吭声的谢明苒忽地拦在她面前。
    “郑大夫,我父亲的诊治你还是不要参与了!”
    这语气冷漠强硬,和先前温软含笑的女孩子区别甚大。
    “明苒,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面对溪草的发问,谢明苒表情有些复杂,在溪草再三追问下,才和她移至偏厅,有些别扭了说了一切。
    原来谢信周的一副药,开药、抓药、煎煮、送服等等过程都有明确的分工。今天谢信周服过药,感觉味道和平素的有些不对,请人核验了药渣,才发现比乔大夫开具的方子种多了一味珊瑚。
    谢信周勃然大怒,命人把乔大夫和亚历克斯召集入府。几厢一对,便问清了事情始末。彼时亚历克斯经郑金花提醒,参照宫廷御方欲劝服师傅乔大夫改良药方,却没有被乔大夫采纳。
    出于对医学的热爱,亚历克斯于是偷偷在煎药的过程中按照御方加了药材,不想最后被谢信周察觉。
    谢信周得知真相后勃然大怒,当即就派身边副官把溪草并郑金花拿下。哪知对方无功而返,尚来不及向他告状,谢信周就突然呈现中毒症状。好在有乔大夫和亚历克斯在场,至少控住了大半局面。
    “表嫂,我知道你请郑大夫帮爸爸看病,也是出于好心,可现在中毒一事无因无果,你们还是不要参合为好。”
    发生这一切时,谢明苒还来不及出门上学。想起谢信周知道真相,勃然大怒大骂谢洛白狼子野心,而溪草更是伙同亚历克斯,欲谋取他的性命时,她帮溪草夫妇说话时,被谢信周大骂吃里扒外时,眼底越发黯然。
    “明苒,你涉世未深,千万不要被人的花言巧语骗了。有些人就擅投其所好,给你一支钢笔,再说几句好听话,就以为他们把你放到心里去了,殊不知那才是车头彻底的利用!到底哪边是你的亲人,你可要分清主次!”
    谢明苒咬着嘴唇,心中是不服气的。
    在保守古板的父母面前,她束手束脚谈不上理想,更没有自由和快乐。虽也有亲生兄妹,可正房太太温氏注重嫡庶,两个兄长和她并不十分亲近,另一个也出自姨太太的姐姐明茹又嫁的远,让她在府中完全没有说得上话的亲人。
    而这个表嫂,却似一道光,给陈腐凋败虞园带来了新的活力。
    即便他们被父亲和温氏忌惮,依旧无法阻止她对这一家子的喜欢。
    于是谢明苒再度为溪草夫妇和谢信周据理力争。哪知父女二人还没有说了几句,谢信周忽地面露痛苦,捂着肚子痛叫出声、
    看着父亲痛苦地蜷缩在长榻上,双眼鼓涨,额上大滴大滴汗水往下滚落,谢明苒脑中一片空白,忆起父亲对外甥一家的谩骂,谢明苒袖下的手渐渐握紧,浑身僵在原地好似灵魂已经抽离。
    “表嫂,你和表哥这次回来,真的是想要取代爸爸,坐镇雍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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