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草不着痕迹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随口扯谎。
    “没有的事,不过是路上湿滑,不留神跌了一跤,磨了点皮,润龄这便去换衣裙,先行告退。”
    “等等。”
    废帝叫住了她,吩咐一旁的小太监。
    “去取一瓶白玉化瘀膏给四格格。”
    他盯着溪草的裙摆,神色认真。
    “看样子你这一跤跌得不轻,那膏药是当年从宫里带出来的,于跌打摔伤颇有奇效,擦了不会留疤。”
    被魏家延和他的手下一番粗暴对待,溪草身上确实留下不少淤青,既然是御医配制的药,她也就不再拒绝,默默领受了废帝的这份赏赐。
    等着取药的时候,天上又下起小雪来,怀公公撑开伞,把两人引到御花园的八角亭中小避。
    一时无话,气氛不免有些尴尬,溪草就随口找了个话头。
    “皇上真是好兴致,这么冷的天,还到花园里散心。”
    废帝目光凝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带着几分凄凉。
    “从前先祖理政时,总是有看不尽的奏章,批不完的折子,如今到了朕手上,却全都没了,除了干这些,还能如何打发时间?”
    这些事,溪草也是亲自到了漠城才了解的。
    她原本为除去保皇党,替润沁报仇而来,现在看来,却是自己肤浅了。
    灭了清廷余党,只不过是揭掉日本人的遮羞布,让他们在明面上变得不那么顺理成章而已。
    而被侵占的国土依旧还是握在魔鬼爪中,受凌辱欺压的华夏人,也得不到解脱。
    “你不是一向能言善辩么?怎么这时候不说话了?”
    溪草拉回思绪。
    “陛下感伤,润龄不知说什么好。”
    废帝摇头。
    “你只是不想说,也罢,起码你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假惺惺地说些不着边际的空话来安慰朕。”
    他笑了一下。
    “那就说说你那个前夫谢洛白如何?他把持的白云峰,经专家认定,至少有脉金储量七十余吨,全部开采出来,那可是富堪敌国了,听说他已经从德意志订了一批新式武器,甚至开始新修铁路,看样子,是打算和淮城一争高下了?”
    溪草闻言一愣,明明隔着杀妹之仇,她没想到自己听到谢洛白顺风顺水,不仅没有气闷,反而……有点庆幸。
    可她脸上,却始终没什么表情。
    “我看未必,淮城如今是华夏唯一的合法政府,谢洛白出师无名,即便打,也不会得到舆论支持,还有可能给别的军阀找到围攻他的理由。”
    废帝转头,妄图从她表情里看出什么端倪。
    “朕听苏和泰说,谢洛白这活阎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对你却情有独钟,你说,如果朕放弃日本人,转而投向他,他会不会顾念着和你的旧情,与朕合作?”
    呵,看来废帝是清楚地认识到,依靠日本人复国,基本是痴人说梦,想要另寻出路,便把主意打到了谢洛白头上去。
    她绝不会让自己变成废帝威胁谢洛白合作的筹码。
    她嗤笑一声。
    “陛下未免太小看谢洛白了。谢洛白对我,确实是有过爱情不假,但他绝非是个为了爱情放弃野心的无能之辈,否则当年也不会丢下龙砚秋,独自逃离翼城。明皇如此宠爱杨贵妃,在江山面前,都毫不犹豫赐她三尺白绫,何况是为了我这个曾多次拿刀刺他的疯女人,他会甘愿把手上的权势和陛下分一杯羹?也太抬举我了。”
    溪草若是否认了谢洛白对她的迷恋,那废帝就会认定她在刻意掩饰,可是她并没有。
    可见谢洛白确实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废帝叹气。
    溪草有点懵,紧接着,口中似有苦楚弥漫开来,她怕废帝察觉自己情绪的异样,定了定神,灿然一笑。
    “是吗?那也不足为奇,以我对谢洛白的了解,如果能把一统南北的进程缩短,他是愿意不择手段的,何况和大军阀联姻,对他来说代价最小,又最有利。其实这对陛下来说算是好事,日本人一旦看清胡炎钊不可靠,便会加紧和陛下的结盟。”
    废帝转身,眉心渐渐蹙成川字,他抬手欲抚上她的脸颊。
    “你的脸色很白,冷吗?朕叫人给你取一件皮裘来。”
    溪草躲开他的触碰,正好取药的小太监回来了,溪草接过药,屈膝一福。
    “不冷,方才摔伤的膝盖,有点痛,润龄恐不能继续久站了。”
    拜别了废帝,溪草快步回到自己居处,呆坐了许久,才想起来上药,她撩起裙摆,挖了一块雪白药膏,拿手心在青紫的膝盖上慢慢研磨,揉着揉着,不妨眼泪就跌落下来,溅在膝盖上,一阵刺痛。
    她抬起手背抹掉眼泪。
    和胡炎钊联姻,可以防止他倒向日本人,又避免了南北内战,于国于家,都是很好的选择,谢洛白这件事,做得没有错。
    难道和她离了婚,谢洛白就得打一辈子的光棍?快别说笑了!
    尽管她很快就想通了,可是婢女送来晚饭,她还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和衣躺在床上睡到天明。
    开了妆匣,溪草才发现自己双眼浮肿,她想起妇女共进会今日还有活动,忙拿粉遮了遮,对镜挤出一个从容的微笑,这才匆匆出了宫。
    润淑习惯享乐,很厌恶做这些杂事,巴不得溪草代劳一切,所以才给了她在漠城大范围活动的机会。
    按行程安排,今日溪草和一干贵妇,抵达漠城火车站慰问工人。
    所谓慰问,不过就是把准备好茶点水果,分发给排队领取的工人罢了。
    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大多是日本人,溪草和杜文佩、宫崎夫人在一处,她没什么热情,缩在后头敷衍片刻,就发现魏胜畴带着两个副手,在火车站下了车。
    “魏部长怎么也来了?”
    魏胜畴是成田宁次在日本的朋友,宫崎斋一味讨好成田,所以宫崎夫人也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我是来过来视察的,没想到遇到各位夫人、小姐在派点心,那我就厚着脸皮也讨一口吃。”
    魏胜畴走过来,躬身对宫崎夫人、杜文佩一一行吻手礼,轮到溪草时,她却不肯伸手。
    杜文佩娇笑连连。
    “魏先生,四格格不喜欢你呢!”
    宫崎夫人有点尴尬,成田大使的情妇人虽爽朗,但有的时候也是没眼色,她笑道。
    “四格格是守旧的闺秀,不习惯西方礼数,魏先生,这里的点心都是给工人准备的,实在太粗糙,不该给你吃,我车上有樱桃奶油蛋糕,你等我去取来。”
    她一离开,杜文佩就收起调笑,朝溪草点点头。
    “四格格,茶水没有了,麻烦你去添一点来。”
    溪草知道杜文佩的意思,提了空茶壶转身往后头烧水的简易棚子走去。
    “我正好有些口渴,四格格顺便给倒一碗茶?”
    魏胜畴很自然地跟过来,避开人群,溪草便趁机将魏家延的事告诉了他。
    “看样子,他在管制区那群苦命人中,也有几分威信。”
    魏胜畴沉思着点头。
    溪草闻言,精神一振。
    “这么说,魏家延或许可以派得上用场,你只是个财政部长,权力有限,这件事我会想办法安排。”
    两人说定了正事,溪草走进茶棚,要了壶热茶,顺便给魏胜畴倒了一杯。
    魏胜畴喝完,对她笑道。
    “虽说是人前作戏,可四格格今天看我的眼神,确实是不太友好,恕我猜想,是不是我被洛白给连累了?”
    溪草心中一跳,面上却风轻云淡。
    “魏先生说哪里的话,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你是你,他是他,何况我对谢洛白,至多是今后互不相干,老死不相往来罢了,谈不上什么怀恨。”
    魏胜畴咳了一声。
    “老死不相往来?这还了得。我可是受了司令大人的托付,要把那心形钻戒交给……”
    听到这些,溪草一阵烦躁,猝然打断。
    “谢洛白既已经派人去向胡炎钊求亲,那婚戒自然也该送给胡家小姐,请不要再拿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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