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谢信周离开,溪草都不曾下楼,而陆承宣也没有着人上楼来请她。
    透过虚掩的门扇,溪草能听到楼下的交谈。
    “大舅子,世代不同了,云卿她不想嫁,我这做父亲的,会尊重她的选择。”
    谢信周显然很诧异。
    “不想嫁?婚书都登报了,她追洛白追到翼城,怎么又成了不想嫁?”
    “此一时彼一时,洛白登报,也并没有询问过云卿的意思,如今这聘礼,我们陆家不能收下。”
    谢信周脸上风云变幻,他有点恼怒了,但到底是妹婿和侄女,不像那等寻常人家,发作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他一口茶也没喝,起身冷冷地命令副官。
    “东西先抬回去。”
    谢信周一直反对小妹信蕊和陆承宣的婚事,他骨子里就瞧不起陆承宣的软弱温柔,但陆云卿总是谢信蕊所生,加之此前大姐谢信芳频频渲染陆云卿的好,所以他对陆云卿印象还不错。
    哪知道今天,这个没规矩的丫头,连舅舅亲自来下聘,她居然连面都不露,拂了他谢大帅的面子。
    恃宠而骄,骄纵无礼,是谢信周对溪草的新评价。
    谢信周走后,溪草推门下楼,陆承宣依旧坐在沙发上。
    “爸爸……”
    溪草才开口,陆承宣就打断了她。
    “玉兰的死,是不是和洛白有关?所以你不愿意嫁给他?”
    溪草微愣,陆承宣关心女儿,心细如发,溪草回来之后,就不怎么到谢府走动,又在玉兰房间哭了一夜,他自然就联想到了那上头去了。
    溪草也不想再解释龙砚秋的事,就将错就错,算是默认了。
    陆承宣叹了口气。
    “难怪……算了,如今华夏军阀混战,今日风光无限,明日焉知不是埋骨战场,爸爸只希望你能平安,洛白那孩子,野心太大了,我怕他……”
    不得善终四个字,陆承宣终究没说出口,父女两人正说话,门房来报,说是二爷的司机小四来了。
    陆承宣以为又是谢洛白的说客,正要叫人打发他回去,溪草却先一步起身。
    “爸爸,他是为玉兰而来的,我去看看。”
    小四没有进屋,他既定要娶玉兰,如今就算是有妻孝在身的人,他老家人讲究规矩,不能随意进别人家里,他就固执地站在门栏外头和溪草说话。
    “谢谢少夫人把玉兰的嫁妆送过来,有了嫁妆,这月初七,我能就迎她过门了。”
    救龙砚秋,是溪草给玉兰的任务,所以某种程度上,玉兰是为她而死,溪草一直不敢面对小四。
    “对不起,当初是我过于自信,不该让玉兰去冒险。”
    小四勉强牵了牵嘴角,笑容带着苦涩,眼底里却有一丝恨意,这恨,却不是针对溪草。
    “不,玉兰的死,和少夫人半点关系都没有,是龙砚秋杀了她。”
    溪草一惊,猛然抬头。
    小四紧攥双拳,把翼城发生的真相告诉了她。
    原来龙砚秋等人的尸体,和安排在潘家的探子,今日一起到了雍州。
    那探子是护兵团的一员,当时他赶到现场,目睹了一切,当天便趁夜潜逃,临行前给雍州发了个电报,因为匆忙,来不及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潘代英发现人跑了,也没有派兵去追,他就是想借这探子的口,告诉谢洛白,龙砚秋打死了前来救她的援兵,又开枪自杀,都和潘家一点关系也没有,需要他不要把这三条人命记在自己账上。
    所以送遗体回雍州,并非示威,而是求和。
    溪草面色苍白,她没有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惨烈,龙砚秋根本已经变态,她自己不想活,却还为了发泄恨意,拉上玉兰和侯副官垫背。
    “我替玉兰擦洗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有无数枪眼,龙砚秋杀了她,却还不解恨,她把她打成了筛子……身上的枪眼,衣服还能遮住,脖子上就没办法了,我只好给她系了丝巾,遮一遮……”
    小四猛然一拳捶在砖墙上,铁铮铮的汉子,竟然痛苦地呜咽起来。
    “那个歹毒的女人,若是换了别人,我一定要把她拖出来鞭尸,千刀万剐!可她是二爷的义妹,我不能这么做,少夫人,我很没用,不能给自己的妻子报仇……”
    小四的颓态,一点点没入血红的夕阳之中,他离去后,溪草仍旧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陆承宣命人叫她吃饭,她才折回家中。
    吃了晚饭,溪草又接替玉兰的工作,念报纸给陆承宣听,一切表现得毫无异色,直到晚间,她梳洗完毕,回到房里,刚要开灯,就发现黑暗之中,一道高大的人影,正坐在她床上。
    “我若是走正门进来,你必然是不会欢迎的,对吧?”
    溪草没有回答,转身就要朝门外走,谢洛白已经来至她身后,揽回她的腰肢,顺便把门关上。
    “放手。”
    溪草冷冷地道。
    谢洛白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但他旋身堵在门前,断了她逃走的路。
    “我来是想告诉你,砚秋是自杀。”
    这意思是说,他原谅了她吗?溪草退开一步,歪头看着谢洛白笑。
    “谢司令前脚知道真相,后脚聘礼就送上门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屋子里没有开灯,月光淡淡地透过纱窗,铺在少女身上,她的唇稍眼角,都是浮动的清光,温柔讥诮,仿佛蒙上了一层面具,如两人初见时那般戒备。
    谢洛白轻轻吸了口气,认真地问。
    “你觉得我是因为查明砚秋的死与你无关,才请舅舅过来下聘?”
    “二爷的动机,我不感兴趣,龙砚秋怎么死的,我也不感兴趣,我只要知道,玉兰和侯副官是怎么死的,那就够了。”
    谢洛白眸子微缩,半晌方道。
    “溪草,你不能把玉兰的死,算在我的头上。”
    他眉眼软下来,伸手去抚溪草的面颊。
    “我的求婚,你答应了的。”
    溪草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抚摸。
    “我只是没有拒绝,却也不代表那叫答应,是谢司令你一厢情愿,如今我想清楚了,咱们不是一路人,还该钉是钉铆是铆,我帮你除掉陆铮,你放我离开雍州,你我从此就算两清了。”
    谢洛白眉间,积起浓重的愠色。
    “在你看来,你我之间,这么容易两清吗?”
    他缓缓向她走来,高大的影子将她笼罩住,溪草直觉他想做什么,可这一次,她没有逃,没有躲,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谢洛白,你碰我一下试试。”
    谢洛白面无表情地顿住脚步,真的没有再进犯一寸。
    他眉头深锁,薄唇张开一线,似乎想说什么,楼道里却传来脚步声。
    “小心陆铮,他没那么好对付。”
    丢下这句话,谢洛白跃出窗户,消失在夜色中。
    溪草松了口气,紧握的拳心里全都是汗,她有她的骄傲,她不是任由谢洛白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宠物,冷了的心,没那么容易捂热。
    敲门声咚咚响起,是女佣人来叫她接电话,溪草下楼去,电话那边传来徐世坚急促的声音。
    “社长,你快来!报社出事了!”
    等溪草赶到《自由新报》时,报社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救火队的车停在路边,满地的水汪了起来,冒着浅浅白气。
    徐世坚见了她,阔步赶来,他满身满脸的黑灰,头发被燎焦了一片,眼镜也碎了。
    “那篇关于矿山的报道,本可以再缓缓,但老狄担心法国人得逞,想尽快赶出来,他看大家加班都累了,就把我们都赶回家,自己做最后的校对。我走到半路,才想起钥匙忘在报社里了,赶回来却发现起了火,老狄伏在他的书桌上,我怎么叫他都不动,只好先报了警……”
    火已经熄灭了,溪草拨开人群挤进去,救火队员正抬着一幅担架从熏得黑洞洞的报社里出来。
    “陆小姐,请你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
    溪草稳了稳有些颤抖的手,毅然揭开白被单,一具已经烧成焦炭的尸体露了出来。
    徐世坚一个大男人,突然捂着嘴在溪草面前泣不成声。
    “是老狄,左手这只手表,是他攒了很久的钱买的,他和我炫耀过……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人没了,陆铮勾结法国人的稿子,也都全烧没了……”
    溪草的眼中,有冷焰在燃烧。
    “是有人杀了狄主编,警告我们,陆铮知道我们在调查他了,徐主笔,关于勾结法国人的报道,暂时到此为止吧。”
    徐世坚悲愤交加。
    “社长,当初你召集我们这群人,就因为我们都是又臭又硬不肯服软的石头,现在因为
    老狄死了,就要屈服于黑道的恐吓吗?我不会罢手,我不会让老狄白白付出这条命!”
    溪草长叹。
    “徐主笔,你误会了,我从未想过退缩,但关于矿山这件事,我们一直调查得很隐秘,你就不觉得奇怪,为何陆铮会得到消息,突然对报社下手吗?”
    徐世坚想了许久,失声道。
    “你怀疑,我们报社里有内鬼?不、不会的,大家都是有志青年,若是为了几个钱,早就屈从于这世道的黑暗了……”
    “若不是为了钱呢?这世上,能要挟人的东西有很多,除了钱,还有亲人和爱人。”
    徐世坚沉默了,溪草就继续道。
    “一日不找到这个内鬼,报社就不能有新的动作,何况如今报社这个样子,也需要一段时间休整……”
    她刚想说让大家暂时原地待命,突然就又有了新的想法,改口道。
    “徐主笔,从今天开始,请你继任主编一职,明天先召集大家开个会吧。”
    报社一夜烧成灰烬,狄冷秋葬身火海,对《自由新报》的员工无疑是天大的冲击,第二日,大家聚在报社门口,议论纷纷,不知如何是好。
    报社的办公室被熏得焦黑一片,家具物什都炭化了,实在无法开会,九点钟溪草出现,把所有人带到了对面的饭店,要了一间包厢,关起门来开会。
    “昨晚的事,想必大家已经都知道了,做自由新闻,早晚要得罪一些人,狄主编的死,就是对方在警告我们,我想说,这条路继续下去,如同刀尖行走,十分危险,各位都是普通人,若动了离开的念头,我不勉强,并会多支付一年的薪水,有想走的,就到财富小周那里去领……”
    溪草这番话说出口,气氛变得格外凝重,过了五分钟,美术编辑老杨站了起来,低垂着头,难过地道。
    “社长,对不起,我老婆年前走了,孩子还小,我冒不起这个险……”
    溪草点头表示理解,马上叫财务小周给他结了薪水。
    随后,陆续有两三个人站起来,溪草同样兑现了承诺。
    半个钟头后,包厢里的人走了一半,还剩下六七个人,定定地坐着不动。
    “社长,我们都留下。”
    溪草的表情似乎十分感动,她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很好,留下来的各位,从今往后,我们都是同生共死的战友,我信任你们,也不怕告诉你们,狄主编生前所写的那篇稿子,只算推论时评,并不是致命的,其实我表哥谢洛白,已经具体掌握了的法国人勘探锡矿的资料,以及他们勾结陆铮的铁证。”
    话音刚落,众人都咻地抬起头来,惊诧地看着她,有人欣喜道。
    “太好了!还以为大家的心血付之东流了,若果真如此,狄主编就没有白白牺牲!”
    徐世坚表情复杂地看了溪草几眼,欲言又止,只听她道。
    “由于这些资料和照片非常重要,一直都由我表哥谢洛白亲自保管,散会后,我会赁下九江路17号的小白楼做报社新的办公室,后天一早,我会到谢府取去资料,拿到小白楼,届时,请大家戮力同心,一同做好这版惊天报道。当然,为了避免狄主编的悲剧重演,今天在这里说的话,大家务必保密,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那七个人纷纷起身,个个踌躇满志地各自表态,约定了后天一早都到小白楼加班。
    众人散去后,徐世坚才追问。
    “社长,谢洛白手上,何时有了锡矿的资料?”
    溪草面不改色地道。
    “没有,我在说谎而已。”
    徐世坚非常不解。
    “你为何要骗大家呢?”
    溪草冷笑了一下。
    “陆铮既然在报社里安插了内鬼,我干脆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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