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五年八月二十八日上午十一点,周成斌带着彭寍韡、范大可送刘泽之离开上海,远赴英伦,归途中,范大可问道:“周局长,今天您还回南京吗?”
    “从今天起,我留在上海,冯根生被任命为上海分局代理副局长,负责南京那里的工作,还有徐逸轩在,应该可以应付。”九月一号准备逮捕周佛海、万里浪等人,周成斌就决定把分处各地的抓捕对象都设法调到上海,亲自负责,力争一网打尽。
    彭寍韡叹道:“冯根生和徐逸轩能太平无事的相处吗?唉,徐逸轩现在是志得意满了,虽说泽之做的是有点不妥,可处置也太严厉了。”
    周成斌答道:“什么严厉?泽之本来就想去英国。”
    开着车的范大可低声嘟囔道:“一顿鞭刑,九死一生,还要怎么着才算严厉?刘副局长是想去英国继续学医,并不是想去军情六处——周局长,您说戴老板安排刘副局长去情报机关留学,会不会将来还想用他?”
    彭寍韡苦笑道:“我觉得是,唉,但愿泽之能想办法彻底离职,继续学业。”
    范大可答道:“学医,也不算什么太好的事吧?刘副局长是个优秀的特工,离职,太可惜了。”
    “人各有志——”周成斌笑道:“不说这个了,老彭,局本部第一批还都的人今天中午十二点就会到上海,我特意叮嘱他们为你带来了一个人。”
    “为我?我从来没有去过局本部,没有熟人。”
    周成斌卖了个关子:“见了你就知道了。大可,由于被收容的人太多,上海分局在分水修建的收容所虽然没有完全建成,只是个半拉子工程,不得已已经投入使用了。这几天接收工作稍微有点头绪了,我给你下拨一批经费,你带几个人去一趟,继续施工,并加强那里的管理。”
    “是,午饭后属下就赶往分水。周局长,刘副局长离开了,您也要多注意休息。”
    “忙过这一段,等政府各部门还都南京,各自接手各自的部门,临时负责的上海分局就担子没有这么重了。现在是没有办法,日本投降后,原来的敌占区只有潜伏的情治部门。”周成斌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刘泽之的离开,让他如失左右手。
    汽车到达上海分局停车场,有一辆改装成客车的厢式货车上也在下人,五六个成人中,只有陈铭是熟人,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彭寍韡愣在了当地:那个男孩子,陌生中,却有一丝熟悉,那双眼睛,和七年一样的眼睛……记忆中的爱子还是一个稚龄的孩童……
    周成斌笑道:“老彭,怎么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下一学期,四一中学也要迁回南京,我特意命令第一批还都的人帮着把你的儿子带过来。”刘泽之托付他关照彭寍韡、范大可,周成斌用这种方式,对外表明自己和彭寍韡关系匪浅。
    彭寍韡向前走了几步,揽过儿子,仰面望天,不肯在人前落泪。那个男孩子有点不习惯,挣了一下,没有挣开。
    一路上陈铭和彭寍韡的儿子彭程混的很熟悉了,见到彭寍韡,对彭程说道:“程程,你不是一直在念叨你的父亲吗?快叫爸爸!”
    彭程怯怯的叫了一声:“爸爸——”
    千言万语,彭寍韡却只说了一句:“好儿子,长这么大了!谢谢你,陈铭,你还好吗?截肢的部位没有再发炎吧?”
    陈铭答道:“唉,还好吧,冲锋陷阵,是不行了,可日子总要过下去,我不过失去了一条左臂,总比那些没有看见光复的战友,要幸运得多。半年前,毛先生亲自安排,把我调到四一中学担任教导主任。此次先行来南京安排学校还都的各项事宜,可惜啊,紧赶慢赶,也没赶上给刘副局长送行。”
    “你能想开,那是最好。对了,你是怎么知道刘副局长去了英国的?”
    “局本部所有的人都知道,毛先生飞回重庆后,马上出了个布告,除了罪状,还有处理结果:施以鞭刑,褫夺刘泽之军衔,以留学生的身份,派往英国军情六处学习。唉,老彭,不是我说,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搞的?也不拦着点?尤其是你,听说是你在负责提篮桥监狱……”
    周成斌走过来说道:“你就是程程?和你爸爸长得真像。老彭,走吧,去前面那家法国牛排馆,一起用餐,陈铭,你也一起来。”
    和对刘泽之的亲密熟稔不同,对周成斌,彭寍韡一向敬畏,客气道:“程程,叫周叔叔——周局长,这怎么敢当?您日理万机——”
    程程挣开父亲,躲在陈铭后身后,羞涩的叫了一声:“周叔叔。”声音几不可闻。
    “什么日理万机?饭总是要吃的,再说我请的是程程,你和陈铭,是陪客。”
    彭寍韡一笑,只得从命。
    四人来到餐厅,程程拉着陈铭,坐在他旁边,周成斌笑着对程程说道:“程程,你来点餐。”
    彭寍韡赶紧说道:“他一个孩子,懂什么啊,还是周局长您来吧。”
    “也好。”周成斌开始点餐。
    程程悄悄问陈铭:“陈叔叔,我的刘叔叔真的走了吗?”
    陈铭答道:“是啊,我们没赶上。”
    程程很失望:“走得再快一点,就好了,一路上我就担心见不到我叔叔——唉,我叔叔太忙了。”
    彭寍韡说道:“臭小子,你的刘叔叔?谁啊?这么亲热?是刘泽之吗?你见过他?太忙?你懂什么?小小年纪,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
    程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陈铭解释道:“刘副局长上次回重庆,抽出两个小时的功夫,请程程和他的两个同学吃过一顿饭。”
    “是吗?泽之没对我提起过,吃的什么?一顿饭就让你念念不忘?”
    程程如数家珍的答道:“酱牛肉、芫荽炒肉、东坡肘子、素炒三丝,鸡蛋汤,六碗米饭,精米做的。”
    彭寍韡奇道:“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刘叔叔请我吃的!没去成的同学们都好羡慕,和我一起去的两个同学,从那以后,对我,可崇拜了。你看——”
    “哪来的手表?”
    程程得意洋洋的显摆:“刘叔叔从寄卖行特意给我买的,叔叔说要想做一个特工,一定要有时间观念,不能迟到,所以给我买一块表,我们好多老师都没有手表!叔叔还说这是一块好表,瑞士的!你们不知道瑞士吧?我叔叔说好的手表都是那里生产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迟到过!”
    彭寍韡其词若有憾焉实则深喜:“这个泽之,怎么花这么多钱?程程,你年纪太小,戴什么手表,爸爸替你先收起来——”
    程程赶紧用右手护住手表,抗(和谐)议道:“不行!是叔叔给我买的!”
    周成斌点完餐,说道:“好了,程程喜欢,就戴着吧。”
    程程这才放心,问道:“爸爸,你真的认识刘叔叔吗?”
    “当然,我们在一起好几年了。”
    程程见面后第一次用崇拜的眼光看着父亲:“爸爸,你真行!居然能跟着刘叔叔!”
    彭寍韡哭笑不得:“什么叫‘居然’?刘泽之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吧?”
    程程大声抗(和谐)议道:“不准你这么说!叔叔是最优秀的特工!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叔叔,单枪匹马,杀出76号!一开枪,敌人倒下一大片!”
    程程越说越兴奋,彭寍韡教训道:“小点声!这里是西餐厅,不准喧哗!最优秀的特工?还所有的人都知道?呵呵,这里就有个人不答应。单枪匹马?你看见了?”
    程程很奇怪,问道:“谁不答应?爸爸,你虽然也很能干,可你总不至于敢和我叔叔相比吧?我叔叔,什么都会!长得又帅——”
    见儿子一脸崇拜,彭寍韡叹了口气,说道:“你周叔叔就不答应!别忘了,你周叔叔是刘泽之的长官!”想起自己的这条命,还是刘泽之从张弛的枪口下抢出来的,不由得暗自神伤。
    程程再次抗(和谐)议道:“当官的人多了,可我叔叔是最优秀的特工!他是不想当官,否则一定可以当大官!不对,我叔叔的官已经很大了!哼!总比你大!”
    周成斌教训道:“程程!不准这么对你爸爸说话!”
    周成斌一旦沉下脸,不怒自威,彭程又和周成斌不熟,不敢顶嘴,撅着嘴,低下了头。
    陈铭笑笑,插话道:“四一中学,不对,还有四一小学,很多孩子都很崇拜刘副局长。孩子们吗,越传越神,说什么的都有。牛排来了,吃饭吧。”
    程程低声嘟囔:“我叔叔,就是很能干。”
    彭寍韡笑笑,问道:“程程,会切牛排吗?爸爸给你切,好不好?”
    程程赌气不答话。
    彭寍韡叱道:“哎,这孩子!你到底是我的儿子?还是刘泽之的儿子?好了好了,你刘叔叔确实什么都会,是军统最优秀的特工,这总行了吧?来,爸爸给你切牛排。”
    彭程这才抬起头,答道:“本来就是!我自己切!我叔叔说男子汉,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他还说等有了时间,教我做饭。我叔叔,还会做饭,你会吗——”
    彭寍韡失笑道:“做饭,算什么本事?爸爸是医生,你刘叔叔一直想当医生,可惜就是当不了,这一点,爸爸总比他强吧?”
    “才不是!我叔叔,是最好的医生!”
    什么?这一下三个大人都忍不住笑了。
    程程继续说道:“我叔叔,只上过两个月的医学院,就学会了别人五年也学不会的医术!什么都没有,用菜刀,就可以给人做手术,起死回生!”
    彭寍韡又气又忍不住笑,说道:“两个月?兽医,也不能只学两个月啊?菜刀做手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对了,这里有个人证,刘泽之曾冒险给你周叔叔做手术,你看看他缝合的线,拆线后,留下的伤疤就可以证明刘泽之的医术很不过关。”
    周成斌笑笑,没理睬彭寍韡,自顾吃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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