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大业二年的第一场雪亦纷纷落下,来府的马车行驶在空旷无人的长街。
    “小娘,你做得真是……,不过,依商儿看来,这却是最好的结果。”
    “哦,你不觉得我很贱?”来雁北显然也为自己的所为懊恼,倒不是因为脱光自己,而是在于脱光了自己以后却想起了什么狗屁尊严,说了句“结束”。
    “红拂夜奔与你相比如何?若是当晚李药师就把她留下又如何?肯定大家都会说,那不过是一对奸夫阴妇。苏横波能一走了之,正说明小娘在她心中的分量。”
    “那又能如何呢?”来雁北把这话埋在了心里,她并不指望有人能够回答。
    有些事情,并不是你说结束了,就真的能够结束的。
    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莫如既有爱情又爱得纯洁无瑕,可偏偏婚姻成为了爱情的坟墓,无论寒门还是高阀,最好的结合方式就是门当户对。“士庶区别,国之章也”的礼法诉说着士庶两族间无形的壁垒,也只有魏晋名士才敢哭喊:“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
    终当为情死。
    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红拂私奔李靖,还有王伯舆,情种三百年一出世。可是类似的事情却有佳话和笑话之分,比如西施捧心和东施效颦。苏游心中有太多的秘密,他觉得自己并不适合为一个女孩动真情,他不能像凯撒大帝那样洒脱,也对着世界喊,“我来过,我看见,我征服。”
    也许,这就是生命中的无奈。
    苏游有时也痛恨自己为何总是莫名其妙地压抑,难道仅仅是因为什么狗屁责任?还是因为未经人事的大男孩都太过胆小?自己也未必不能给她幸福,可是,未必的未必,也未必。爱就爱了,可是爱过之后呢?于是一个个女孩的身影闪过他的脑际,酒亦越喝越多。
    直到曲终人散。
    此时已近夜半三更,但因为太白楼离皇城甚远,附近又有不少通宵达旦营业的乐坊,这一带的宵禁并不是太严,所以天黑以后还在喝酒的人并不一定全是在太白楼住店的。苏游家离此不远,又因常走这一段路,与巡夜的兵丁大多相熟,此时半醉着出门也并不太害怕。
    出得门时,街上的积雪已有半尺。原本,苏游来时已经飘下了雪花,而他一直是靠窗而坐的,但下了如此多的雪他却一直未曾在意过。此时冷风如刀,苏游的靴子踩在雪地里咵咵作响,冰雪世界更显得安静,等他安心下来看路时,才发现有一行模糊的脚印,远远伸向远方。
    看来,风雪夜归人,也并不只有自己。
    苏游迈开脚步,高歌而行--
    “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更晚一些……”
    只是歌还未唱到一半,苏游就被脚下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踉跄,站定后回头才发现刚才自己差点踩到的竟然是一个人。
    苏游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自己当年在路上遭遇杨二入西京的场景,心中不免感叹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却见地上那人身上虽是被雪落了一层,却是呼噜阵阵,睡得无限安详,苏游当然可以想象这人在此睡到天亮的后果,所以赶紧上前边拍边唤:“兄台,醒醒。”
    “我没醉,我真的没醉。”迷糊的声音里更多理直气壮。
    这话当然苏游也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再次拍他脸时,才发现似乎自己在哪见过这货,有了些警觉后才想起太白楼打烊前一刻,这人曾从自己身旁经过,还差点倒在了自己脚边。
    经过一番努力,终于使他站了起来,只是这人虽是烂醉,眼中却闪着泪花,苏游借着酒劲,充分发挥了八卦的潜质:“男儿有泪不轻弹,兄台难道遇上什么解不开的结?”那人却只是摇摇头,苏游继续八卦,“国仇?家恨?女人?”
    “也不算是吧,或许是我自作多情罢了。”说得有些扭捏,当让苏游坐实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又不由得安慰他,人就是这样,所有的生命都是这样,总是在挑战宿命,然后在宿命中表现一次次软弱或悲壮。
    “没有人值得你流泪,值得你流泪的人,绝不会让你哭泣。感情挫折,总是在所难免的,谁都是感情的俘虏,无人能免。”最后那两句,苏游今晚已经说了两次。
    说起安慰人来,苏游绝对算是一个高手,只是事情发生到自己身上时,这一翻大道却全然无用了。现实中原本也有两套道德,人们常常用“应然道德”去要求别人,却在实际操作奉行自己的“实然道德”。
    “兄台说得有理,在下确实觉得自己好多了。”两人搀扶着往前走过一个里,很快就到了苏游家的所在,正惆怅着如何叫门时,却听见小九的声音道,“先生,是你回来了吗?”
    “九儿吗?是我。”想着如此雪夜,还有更多人在关心着自己,不由得又为独自出去饮酒而悔恨,心中不由嘀咕起来,“平时进家门不用通过里门就好了,但官职至少也要做到三品才有这权利吧?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
    “兄台,如此深夜,莫若到寒家避避风雪?”苏游愣了一小会,想完心事时,发现一起回来的风雪夜归人还在那站着,随即出声邀请。
    “多谢足下了,我家亦在里面。”
    “是吗?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还没请教足下名讳。”
    “在下侯君集,有机会再与兄台畅饮,以酬今日救命之恩。”
    “在下苏游。不知君集是否与侯秀才相识?”苏游听到他是侯君集时,似乎听过这名字,想了一下才恍然,其实苏游最近听得比较多的那个人与他还是差了个字,那人当然就是苏游口中的侯秀才侯白了。侯白,字君素,此人甚是滑稽,可以称之为大隋的东方朔,只是已经逝去多年了。
    “君素其人,在下亦只是只闻其名,忝为同姓,却并不知与之有何干系。告辞了。”侯君集倒也走得潇洒,踉踉跄跄地往前行去,一转弯已是不见了。
    苏游摇摇头,在小九的搀扶下回到了家,此时青荇正在教冯凌波做珠算,听说苏游回来了,两人赶紧提着火炉上已经开过好几次的水给苏游准备沐浴,苏游今夜喝了许多酒,经过一阵风雪后,脑袋清醒却情绪低落,摆了摆手,只是想要杯茶。
    苏游回到画室时,却发现中元夜在醉月楼所画的马蹄铁图,此时正静静地躺在涂画的颜料旁,又不由得轻语道,“雁北,这又何苦呢?我知道错怪了你。”语声温柔,就如同来雁北正站立在他身边一般。
    拿着颜料站在画架前,脑子里却满是来雁北的身影,一时又觉得口干舌燥,却不见茶来。
    苏游原是本着无意劳动两个侍女的念头的,他却不知如今喝茶比沐浴更让人费劲,因为入冬以来屋子里烧起了炉子,开水都是现成的,只要加些凉水就可以沐浴了。可要是苏游想喝茶的话,冯凌波当然不可能用开了好几遍的水给苏游泡茶,而重新换茶壶灌水烧开的话,自然就更费事了。
    “青荇就说先生没有在外过夜的习惯吧,果然。”
    “好吧,你赢了,明天就织给你。”原来却是青荇冯凌波二人之前已经打过了赌,关于苏游的八卦私下里自然该是说了不少,小九当然不会去打赌,从守在里门半夜就可看出他站在了青荇的一边。
    “只是,来小娘离开的时候,脸色真的很难看。”冯凌波似是无意感叹了一句。
    “先生为齐王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青荇的一句话,令冯凌波和小九都感同身受,说起来三人都是齐王的人,一开始的时候苏游与他们的起点似乎是一样的,但两年的时间,他却做了许多许多,--包括教会他们做菜,以及算术。
    而青荇也从未给其余两人说起她与苏游的初遇,尽管,那或许可以满足她一时的虚荣。
    有些事,似乎过去了很久,却历历在目。
    “这个东西很稀有吗?在下……在下记得曾经吃过,不过,也许是在梦里。”
    那时的渭水之畔,笑语欢歌。
    那时的苏游,纯净得如同一片单晶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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