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去非皱着眉心上下看了他几眼,沉下脸色:“石子先,你好歹一郡长官,如此官仪尽丧,你不要这个脸面,我要。”说着转身举步进府,“你先去整理仪容,再过来回话。”
    两句话听得身后几人露出哭笑难分的僵硬神态,再看他们的长官,竟垂目应了下来,一时间难免要揣测眼前说话的年轻郎君到底是何方贵人。
    史青虽不识石启,此刻听大司马言语也清楚了,遂同石启微微颔首以算见礼,随即又多探看他几眼,当真如大司马所言,官仪尽丧,不成样子。待他应声行过,方看到他背上有伤,便小声对成去非道:
    “大司马,府君原是受伤了。”
    雨势渐盛,成去非侧眸看了看石启的一袭背影,那一片殷红如点水胭脂般化开,他早看出石子先受伤,也知定有内情,然石启过于狂放目中无人的性情,总需敲打。倘按他希冀,丹阳郡当置沉稳老辣一人,只可惜他手上一时间却也寻不出比石子先更为合适的人选……
    第266章
    主厅内成去非背对门户, 正随手拈起一份邸钞来看。石启简单包扎了伤口,重新束发戴冠,里外换遍,到了门口方躬身道:“大司马。”
    成去非闻言转过身, 仍是不苟言笑的模样, 见石启整齐许多,才问道:“伤势如何?”石启却回道:“下官日后会留心官仪,小伤不打紧,多谢大司马关怀。”
    主厅内无外人,唯史青在一侧正饮热茶,石启心道这人既在,想来无须忌讳,遂将所遇凶险说与两人听, 史青平日虽也时常风尘满身, 却并不曾遇过此类事端,听石启轻描淡写几句打发了,只能于脑中艰难补描, 又见石启同自己年岁相差无几, 却生的一副黧黑魁梧模样,难怪这般孔武有力……史青不好插嘴, 一时考量起这丹阳尹来。
    “你这是,”成去非顿了顿, “又得罪了人。”
    石启应道:“大司马让下官来此间, 除却做恶人, 下官也是别无他选了。”成去非目光一垂,仍在邸钞上梭巡,“知道就好,不然,难道是让你回来养老的么?”史青亦听得微微一笑,看了看石启。
    “这件事你如何打算?”成去非头也不抬,似是对那邸钞生了莫大兴致,此话寻常,于大司马,却是当真咨询之意,石启自然知晓他问话讲究,也便仔细答道:“下官会遂了他们的心,届时放出话去,就说我真是被劫财的匪人劫了一回,至于后续,下官且先卖个关子,待事成再报与大司马。”
    一语既了,成去非许久未表态,冷场半日,倒是史青莫名觉得尴尬。直到成去非移开目光,淡淡道:“既是你丹阳郡的事情,你自己有分寸即可,”说着点了点案上邸钞,“我看这不是中枢邸吏传发过来的,是你府衙里自己弄的一套?”
    成去非将邸钞拿起递给闻言也生了一分好奇的史青:“大司农也看看罢。”
    史青接过认真浏览起来,很快发觉果与中枢寻常邸钞不同。寻常邸钞除却中枢政令、官员升黜奖惩等政务,另有地方上呈的章奏表疏进言,丹阳府衙的邸钞却……旁侧石启已道:“回大司马,这确是不同于中枢的邸钞,此乃下官命主薄他们将底下各乡县所生要事条陈记下,再分发给各级府衙长官,以便勘察民情。”
    “大司农,”成去非不应石启的话,却转面看向史青,“你看出什么民情了?”
    这份邸钞未免也太不寻常,史青看着看着心中已是满不自在,一时阅毕竟无从下口回话,思想有时,也未斟酌出该如何应对,只得含糊道:“丹阳郡逸闻轶事多,某实在是蝉不知雪。”他本顾及石启颜面,亦捉摸不透为何丹阳府衙勘察民情如何就只勘出了这些子虚乌有、诞妄不经的事来,遂不好妄下言论。
    不料石启是不要这份颜面的,笑道:“听闻大司农耿直,怎的此刻却替某遮掩起来了,大司农只怕觉得这邸钞实在是荒唐罢?”说着掉头看向成去非,“大司马也当如是想,邸钞上除却太上老君仙君玉女云云,便是所谓撒豆成兵、驱使鬼卒之事,大司马从不语怪力乱神,这些自然看得不顺眼。”
    “少些废话,直言罢。”成去非一笑,“你往日言辞锋利,今日确是卖了不少关子。”
    石启摇首:“这件事绝不是下官要卖关子,下官在刚看见时,心头无明业火也是燃得旺,以为是主薄几个戏弄下官,直到劝课农桑之际,下官亲自跑了些地方,方知主薄所记,竟是实情。大司马当听闻过天师道,此教如今信徒遍地,尤以普通黎庶为甚,狂热异常。不敢瞒大司马的是,府衙里不少属官也颇为热衷此教,是故记下诸如此类。”说着轻咳了两声,“大司马当知如今的会稽内史沈内史也是天师道信徒。”
    “这件事,我倒真不知。”成去非思忖片刻,想不起从舅有此嗜好,石启解释道:“原大司马竟也不知,下官是在山阴时听人说起,不过几载既过,内史不再信奉此教也未尝可知。”
    史青此刻终插进一句:“府君说到这事,某也记起一事,上一回吴县流民起事,听闻便由这天师道信徒起头。某的四邻,也不乏信此教者。”
    “这就对了,大司马,邸钞中所言可撒豆成兵,可刀枪不入者,正是这大天师,此人据说神通极大,百姓对之信服不已……”石启还未说完,只见成去非扬手阻止,遂停装茬,听他问道:
    “吴县流民起事,主谋者不是已按罪下狱?”
    此事吴县县令上禀过,中枢也未太着意,主犯伏法,该治罪治罪,事情便算了结。成去非此刻记起,才回想出那份上表中表述简略,只粗粗将结果一说而已。时值东堂之事余波未了,他亦未再深究,倘认真串联,倒也能窥得内情绝不是一日两日之积,正理着思绪,史青又道:
    “拙荆娘家便在吴县,那主谋并不是寻常百姓,家中略有赀财,且有个妹夫曾在中枢做过御史,不知因何事被罢了官,就此回乡不提。某在想,许有怀恨中枢这一层干系?故撺掇流民生事?”
    成去非微眯了眯眼,思想半日,方抬抬下颚,示意石启答话:“这事你又如何打算的?”
    “牧民之长,百责所从,大司马的话下官不敢忘怀,”石启正襟危坐有些乏,遂往前抻了抻身子,“此事下官不是危言耸听,大司马绝不可大意,历来这样的教义最易蛊惑人心,败坏风气,一旦为别有用心者利用,那便是国朝大患,下官再察辨些时日,如有妄书,取而火之,如有妄人,为首者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养奸。”
    成去非笑了笑,同史青碰了碰目光:“大司农听听,府君这是在巴蜀偷读了不少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司农可有要说的?”史青谦虚一笑:“民者失于教养,府君还需多费心,诚如府君所言,此事当慎之重之,是故定谳也当慎之重之,勿使蔓为大狱,延祸无辜。”他素闻石子先威名,此刻委婉提醒,成去非早听出其间深意,点头道:“大司农所言,也正是我所想。”
    “大司马仁心,大司农仁心,下官受教。”石启草草应了,心下却不以为然,小民亦有奸邪之心,小民亦无是非之明,身居高位的大司马还是太过仁慈了,正如是想,成去非一面遮袖饮茶一面已问道:“看来府君并不认同。”
    石启一惊,愣怔片刻,却也不否认,索性道:“大司马一直说治国之道,首在立法,法之不立,民不知其所从,有功不赏,有罪不杀,就是尧舜那样的圣人也不能大治,大司马勿要小瞧了这些黎庶,趁空生乱怀有歹心的大有人在,那愚昧无知的也大有人在,下官牧民归牧民,但该惩治者,绝不会手软。”
    史青笑接道:“大司马,府君可谓深谙《尚书》所言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啊!”
    “你是丹阳郡长官,自然照你的规矩来,”成去非听他所言也有些道理,不再多言,看看外面天色,似是黯淡几分,春雨密如丝,这大约是最后一场春雨了,他起身踱步至门前,“今日所谈之事,待有了定论你再修书陈词罢,你身上有伤,就不扰你休养了。”
    话说间他已往外走来,石启忙跟着相送。
    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成去非途经院子里两株果树时,抬首见那杏子已然熟透,不禁问道:“怎么熟的这般早?”石启答道:“这叫麦黄杏,眼下麦子正该收割了,要不下官打下几颗大司马带上?”丹阳郡稻麦兼种,因此间旱地不少,麦、粟、菽等中原作物反倒适宜于此地种植,头年十月种下冬麦,来年的五月便可收获了。
    日暮杜鹃啼,隔着细如烟的雨幕送至耳畔,成去非凝神听了片刻,一笑摇首:“罢了,留着你们尝鲜,天一放晴,便是农忙,你还要多费心。”说着同史青一同来至门口,正欲上车,忽又想起一事,吩咐石启道:“大司农所撰《农政全书》你府衙里可有?我记得那书里说,取菊为灰,可止小麦生蠹,那几卷书你无事时看一看,让底下属官也多看看,有百姓尚不知的一些东西,大可推广开来。”石启心底暗叹大司马心细至如此地步,方想起之前中枢确是下过一道诏令,命各州郡府衙誊抄《农政全书》,他远在巴蜀时便观摩过一二,后来实在因政务繁冗,遂撂手弃之,此刻经成去非提点,便认真应下了。
    等回到司马府中,已是该用膳的时辰,成去非一面吃,一面将几样要紧的公文看了遍,一时也不急着处理,简单整饬一番,命赵器备车往乌衣巷来了。
    嘉木庭树,芳草如积,雨水洗过的园子透着淡淡草木清香,成去非自木叶阁先顺手折了朵正开的红芍才往橘园里走,见那灯火果真还亮着。
    雨露滋润,倒好似含着几滴春泪,成去非进得门来,低首看了看手中花,当真是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娇美异常。他发觉一室安静,往里来方见琬宁已和衣斜卧绣榻,便轻轻走了过去,见她面容安详,唯睫羽微颤,遂将那朵红芍慢慢插进她蓬松的鬓云中,端片刻的相,无声一笑,正欲起身走开,琬宁却悠悠醒了,待视线中的人影清晰,莞尔笑道:“大公子您回来了。”
    一语方了,两颊已是绯红如霞。
    她慢慢起身,重新端坐好,不禁扬手抚了抚鬓边鲜花,含羞问道:“这是大公子送给妾的么?”成去非拿过蒲垫就势盘腿坐于她榻下,笑道:“前几日我见那红芍欲开,方才来时无意想起,捎带给你掐了一朵,不过惠而不费,你不必谢我。”
    琬宁这方知道他给自己戴上的是离草,心中一动,却只是笑道:“合欢消忿,萱草忘忧,明年春日园子里倒可添这两样。”说罢仍含笑低首,好半日无言,似有心事。成去非伸出手来,握住她一只道:“怎么了,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她轻轻咬了咬红唇,余下的那只手攀上自己发烫的面颊,一颗心直跳,终缓缓站起了身,立于他面前,垂目凝视着他,目中柔情无限。
    成去非一时不解,这才发觉自他进门来,她便有些异样,不及相问,琬宁已将他的头颅揽至自己小腹处,声音低不可闻:
    “大公子,您要做父亲了……”
    成去非一怔,心底随即悸动起来,不禁抬首看眼前这双莹润透亮的眼眸,流转出彻明光芒,依旧欲语还羞地望着自己,向他绽开这世间最温柔的笑靥。
    他一时竟无话可说,重新伸出手来,置于她尚光滑平坦的小腹上轻轻摩挲,良久,他才开口:
    “几时的事?”
    琬宁在他相扶下仍安坐榻上,赧然道:“昨日又请了个大夫,杳娘怕别有误,”她声音越发微弱,“我身上葵水迟迟不来,近日又十分嗜睡,杳娘便寻了大夫……”
    焰光映在他轮廓鲜明的面上,他的神情并无多少变化,眉眼间的笑意依旧浅淡,只将她的手再度握于掌心,他的掌心温暖,足以告慰。
    “大公子欢喜么?”琬宁柔声问他,他笑了笑,起身在她额角落下吻,低低应了一声。
    他最初想过的那份私心,曾犹疑过的那份私情,终得完满,尽管这份完满,在经历了这几载的如许动荡变故之后,已恍惚久远,然而在他指下,就在方才,他的指下,所触及者,正是他骨血所在,正是他希冀所在。
    而她,是他孩子的母亲。
    “妾盼着是个男婴……”琬宁将一侧面颊靠近他怀间,纤细的素手轻轻抚着他的衣裳,喃喃低语。
    成去非亦低语回道:“无论男女,皆是你我的骨中之肉,倘是男孩,我定当好好教导,让他成材。倘是女儿,我也会好好教导,视她为掌中珠,待日后成人,也定会为她择一佳婿。”
    琬宁闻言,忽仰面扑哧笑了:“倘是女儿,我只怕她不好嫁人。”
    “这话怎么说?”他托起她下颚,戏谑道,“成大司马的女儿会愁嫁?”
    琬宁摇首笑道:“正是因她有个极厉害的爹爹,是故,我怕无人敢来提亲。”
    “唔,”成去非刮了刮她秀挺的鼻峰,“那倒是,世间确是寻不出像她爹爹一样好的郎君了。”
    两人相视一笑,成去非将她小心抱起,低头伏在她颈窝处:“妊娠辛苦,你自己当也留心,我会多来看你。”
    红烛背,绣帷垂,他带着她熟知的气息,像最温柔的十里春风,暖意无限,将她拥在怀中,喁喁说着密语。漏声迢递,窗外雨潺潺,春日虽将阑,但她却知晓,春日永不会逝去了。
    第267章
    丹阳尹石启路遇劫匪, 却勇猛杀寇的消息很快为京畿共知。石启一连几日足不出户,一面静心养伤,一面盘点前一阵所查计薄。这一日到了巳时,李统正协助他整理土断结果, 忽有皂隶进来通传:
    “府君, 人已到齐了。”
    石启点点头:“照先前吩咐的去吧。”说着一跃而起,拍拍李统的肩膀道:“主簿随我来。”李统懵然朝外看了看,不知他设下何种玄虚,见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忙提步赶上。
    是时风清日朗,府衙后院早摆设一新,主薄领进的两队宾客鱼贯而入,一队乃丹阳郡辖区各级主官, 一队则乃京畿四方当地豪强, 这一队人中除却羊、夏等几大户姓氏,家族中虽未能出得进中枢为官者,然却也经世累积, 更有中枢门阀旁支于地方亦作豪强。
    今日的名目取于立夏宴, 石启略略扫了一圈,见丹阳丞几人身在, 满面笑意迎了上去。此次石启分外有心,两旁座次正有士庶之别, 那几人本并不愿意前来, 无奈石启命人一请再请, 仍上一回议事的阵势,几人心中厌恶,却又闻此举不成,府君要亲自登门云云,这几人更是憎烦到极处,因石启门第寒素,倘他真上得门来,是迎是拒,实乃一桩烦心事,遂只得虚言应下,挨到今日也是姗姗来迟。
    待酒宴铺排陈列完毕,石启居主位,携众人坐了。那当中设有铜壶一具,看情形,当是主事者欲命各人即席赋诗,不能成颂者须罚酒一杯。此种附庸风雅宴酬作乐之事,寒庶不善,愣愣观望不知如何应对。士族不屑,已有人暗笑道: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
    一时竟尴尬至极,无人应和,见众人皆一副事不挂己姿态,亲厚者彼此低首私语,疏远者则左顾右盼装作观景,亏得那园中几株花树乘着最后一股信风,枝头开得热闹。
    羊氏、夏氏等几大豪强今日前来者,本已对石启恨之入骨,亦不过是勉强应命而至,且不知新来的府君拿官府搭台,到底怀着哪一样心思,心道过来一看也当解闷罢了。
    石启毫不以为意,微笑道:“某今日宴请诸位,不为其他,只谈公事。”
    此言大为怪异,众人两两错目打起眉眼官司,席间登时泛过一阵议论之声。石启执酒而起,踱步环绕,漫声道:“平日在府衙一本正经谈公事,难免无趣,怕委屈了诸位,今日你我在这酒席上议事,可谓一举两得。”他略略一顿,“自某赴任,奉中枢之令,行土断,丈量土地,检括人口,承蒙诸位同德一心,已略见成效,不过此事任重道远,还需你我快马加鞭,方不负今上天恩。”
    一席陈词滥调听得人乏味,有早闻他名声者,兀自纳罕石子先几时变得如此作态,石启却已返回入座,把脸面一沉,扫视了两眼底下豪强座次:
    “话虽如此,但某来此间,倒遇了几件咄咄怪事,不得不同诸位来对一对。”
    不及众人反应,他已厉声道:
    “建康县羊异来了吗?”
    席间豪强羊氏羊异听他忽连名带姓提到自己,先是一愣,随即冷冷看向石启,应道:“府君,大名小字,能直呼某姓名者,某只认君父同生身父母,府君出身微寒,身在宦海多年,还能如此一派天真率性,实在可贵可叹。”
    石启亦冷笑不止:“少跟我扯这些无聊东西,”他将手底酒碗重重一击,“我问你,你家中养宾客数千,且私藏逃亡人犯,是以府衙小吏不敢上门清查。还有,你羊氏子弟平日好游侠,斗鸡走马,以武犯禁,可有此事?”
    “青天白日,府君欲要含血喷人?”羊异哼笑一声,“府君倘真有如此通天本事,为何不去查一查大司马?某听闻凤凰二年钟山一事,大司马正是靠死士得以诛杀的大将军,府君可否告诉某,这些死士又是些什么人?”
    几句话大有醒神之效,众人恨不能为羊异拊掌激赞,一时只能忍下,唯用眼神支援,鼓之舞之。石启略略点了两下头,这边手底忽抓起几上酒盏劈头便朝羊异掷去,骂道:
    “你放肆!大司马养死士乃为诛杀逆贼,挽救社稷,你他娘为的什么!就你也配提大司马?”
    说着断喝一声“来人!”
    “在!”
    “将他给我绑了问话!”
    牛驼、方勇两人得令立刻扑上前来,轻而易举便将他反手拧住,羊异方才好不易躲过那酒盏,暗叹险些砸破了头,此刻又骤遭此罪,因羊氏同韦家丹阳丞韦邕这一支私交甚笃,平日且都是横行闾里,目中无人,又因家赀雄厚,将一众官吏打点到位,更是无所顾忌,不曾想过石启会贸然动手,一时惊怒交加:
    “府君太过无礼!你这是何意?!”
    石启笑道:“我出身微寒,不知何为礼,礼岂是为我们这种人设的?”说着又即刻喝道,“今日我还就无礼定了!牛驼,让他闭嘴!”牛驼高应一声,不知从哪寻出一团干皱手巾,结结实实往羊异口中一塞,立刻堵得他只能拼力椅脑袋,脸涨如猪肝。
    众人被他失心疯一样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何曾见过这样的长官,正各自慌乱,石启已从容要了盏清茶,仰面灌了几口,润一润喉咙,方悠悠看向羊异:
    “我这段时日于府衙养伤,没能腾出手来过问土断事务,听闻丈量你家东园时,你给了我衙中属官不少好处,好一番威逼利诱,软硬迫之,命他们记下错谬田亩僮客数。先前查出的人口,也迟迟不肯登记在册,中枢政令视若无睹,仗豪强之势专恣跋扈,”他拍了拍手掌,立刻有人呈上一丝织锦袋,走到羊异面前捏住底下两角,倾泻倒了,只见钱币叮当乱跑,另有金银珠玉等物跌滚一地,石启眼风扫过:“果然出手阔绰,就是丹阳府衙上下的薪俸加在一处,怕也不能胜之,”他弯腰捡起一串手珠,哼笑两声,“你家中珍宝无数,却仍贪得无厌,建康县林氏母子,有几本家传古籍,你欺人孤儿寡母,硬是逼死了人,将古籍夺来,”石启忽将目光调至丹阳丞韦邕身上,“阿谀谄媚,献给了丹阳丞。”
    席间诸人此时又惊又惧,见石启将羊氏所为一件一件抖落出来,已猜出他今日设下的正是鸿门宴,脸色不由大变,再看身后立了一众魁岸虎贲,各自于心中叫苦不迭,惴惴不安。
    另有各级主官炳若观火,明了石启用意所在,一个个虽与此事无甚干系的,也都正襟危坐了,不敢分神。石启将手珠一掷,一踩而过,踱碎步至夏氏夏存华处,扭头仍看向羊异,“即便如此,你等还是嫌命太长,”他忽狠狠剜向夏存华,咬牙道,“六天前,是谁来刺杀的本官?!”
    这两人皆是一惊,夏存华不由道:“府君看我们作甚,难道府君以为是我们做的?”
    “你说呢?”石启冷哼,朝牛驼打了个手势,众人目光立刻移向牛驼,只见这勇士手中托出一张薄薄皮状物什,石启拈起来,向众人展示,笑道:“当日我力战,虽负伤在身所幸生擒几个贼人,那第一个问话的,死活不肯吐露实情,某不得已将他头盖骨的皮揭下,诸位不知,这块头皮作灯罩最佳,”他略微举高,迎着日光,继续指点,“实在是剔透得很,实不相瞒,某的书房里正有这样的一盏灯,长伴某夜读理事,”石启仍只是笑,“不过这几载,某难免手生,好在这一块还算完整无缺,依旧可算上品,诸位,谁倘是喜欢,某现下就赠与他!”
    末了一句偏又豪气顿生,话到此时,石启酷吏本色方暴露无遗,众人听得已是面色惨白,无人敢应,却也终明白过来,以往此人剥人皮传闻绝非空穴来风!
    见无人接手,石启一笑,转身就将头皮砸至夏存华面上,惊得夏存华下意识抱住了待稍一回神,避瘟般又给扔在地上。石启不理会众人反应,负起手来,不紧不慢道:“虽有人是钉嘴铁舌,却也不乏识时务者,带人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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