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杳娘自知无从劝得住,长叹一声,眼睁睁瞧他消失在冷寂夜色中,怔忪间,忽听得寒雀扑棱棱自枝头惊飞,这才回神:建康的秋意深的如此早,他那一身伤天凉自是要好的极慢了。
    一名随他前来的贴身侍卫,见他下得台阶,忙将马牵过来,道:“将军,这宫门都该落锁了……”正说着,似发觉什么异样处,定睛一看,却见去之脸色青白一片,身上衣裳破裂,血污尽出,整个人被冷风一激,几乎站立不住,侍卫大惊道:“将军!”说罢下意识去扶他,去之猛一偏身子,避了过去,暗暗咬牙半天,才说出话来:
    “什么也不要问,”一身俨然已脱了力,他积聚片刻,方着手扶住马鞍,低声道,“助我上马,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侍卫心中一阵难过,倘不是忍无可忍,以他素来的性子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这一身鞭笞,只怕除了大司马,是谁也不能加于他的了。他兄弟到底发生了何事,侍卫无从去想,默默扶他上马,轻声问道:“将军,那我们要到哪里去?”
    去之默然朝乌衣巷出口一望,前方灯火次第亮了,天上的秋星璨璨,彼此辉映,他抹去泪水:“随便哪里都好,明日我们再回禁宫。”说罢低斥一声□□骏马,顷刻间便投入进了那苍茫夜色之中。
    夜沉沉,府邸四处不知何时盘旋了诸多乌鸦,叫声凄厉。
    直到戌时最后一刻,成去非方平整了芜杂的思绪,正欲传唤赵器,不想赵器未有任何征兆,自己竟直直闯了进来,奔至自己面前,“扑通”一声跪地不起,泣道:“大公子,小公子他……”
    赵器缓缓抬首,面上尽是涕泪:“大公子……大公子……”他口中似只剩这一句,不住重复,成去非瞳孔猛然收缩,手指抠紧了案沿,指尖已然失了血色,赵器见他整个人似被镇住,匍匐往前靠近一步,哭道:
    “请大公子去前厅,小公子他,他坠了马,脖颈折断,已经失救……”赵器剩下的话含糊不清,实在忍不住,不由放出哭声。
    凝聚于瞳仁深处的一点灯火骤然化作剧毒的刀尖,泛着蓝幽幽的光芒,去之死了,这个想法,便是这刀尖,将成去非从内至外剖开,挑刺穿了,挑刺透了,再也用不到这副躯壳。赵器望着他那双素来冷静自若的眼睛中,这一刻,他仿若看见历代星辰皆炸裂于那眸子深处,他真是怕极了这样的眼神。
    似乎这十几载来,从未这样怕过。
    然而他还是看见,乌衣巷的大公子终扶几慢慢起身,无需任何人相扶,无需任何人相助,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当二人来到前厅的一刹,成去非的脚步方有了怯意,知道消息的尚没几人,空荡荡的前厅里唯有侍卫一人,那侍卫见成去非一露面,只是不住叩首,额头早已磕得血肉稀烂,声音里满是哭意:
    “小人罪该万死,没有照应好将军,小人罪该万死,小人罪该万死……”
    成去非置若罔闻,烛光映在他虚绝的面上,似也有了惧意,想要逃开一般晃动了两番。
    去之十分安静地躺于地上,身上衣裳仍清晰留有兄长所给的纵横血路,他的发髻散乱不堪,许是夜间策马跌撞所致,许是当时无情鞭笞所致,然而这一切皆已不再重要,身上的伤痛已不再痛,心中的伤痛也已不再痛,他不必再等熬至年关,此刻已然归家。
    那具遗体余温犹存,成去非甚至没有上前,只是站在来时最后立定的地方,看见去之头上的簪冠早已不知去向,一时恍恍,他理应再去抚摸一次那副尚未成人的至亲身躯,他也理应去为去之擦去血渍,理顺乱发,然而他只是在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视线中,晕眩许久,至始至终,未发一言。
    身侧赵器同那亲卫已成泪人,口中在絮说着什么,成去非依然充耳不闻,火影明灭不定,煞芒吞吐着一室的死寂,他不过一具石像,眼中无泪,心中无觉,在独自淡漠走出行至长廊拐角时,忽紧紧抓死了栏杆,再也无法行进一步,他撑伏在那里,指甲已不觉连根拗断,鲜血如泉泵涌,渐次染红了那片栏杆——
    空中落下积尘,他透过那些轻袅升腾,脑中努力想寻回关于去之的吉光片羽,然而无论如何,不可得,唯有泼墨的夜色,在他面前泄下,泄下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他都逃脱不得的——
    罪与罚。
    第256章
    大司徒虞仲素狱中畏罪自裁、因东堂事擢升中护军成去之坠马而死的消息是一并传遍整个庙堂的, 自七月发端的东堂一事,走至今日田地,时人已无惊叹可言,因这份惊叹不觉至顶。
    身为三公者是否真正到了畏罪自裁的程度, 时人再多探无益, 那历经三朝的老臣终究未能得最后的体面退场。至于中护军是否善骑者堕,是否与大司徒之死有暧昧关联,坊间所流传者,不可考,不可查。唯一所幸者是,东堂之事至此,再无牵连,再无波及, 因牵连者, 波及者,再无出其右者。本被时人视作完胜的大司马,骤失怡怡兄弟, 其间痛楚自是浃髓沦肤。有识者则更关怀于朝夕之间除去天家势力的禁军, 中护军一职空出,其前途似又充满了不定的变数。
    然大司马果非常人能比, 值中护军新丧,不忘禁军人事调动:原右卫督路昱暂领中护军职, 原中护军成去之亲厚副将皆于本职基础之上升迁, 倘此举还在意料之内, 群臣未曾料想者,便是大司马随即罢废司隶校尉一职,原监察之权并入兰台;原司隶属官从事史、假佐等百余人,贤能者以待大司马府选官,余者散入各有司;原司隶所领兵千者,并入扬州部,直属扬州牧。大司马彻底撇开哓哓众口,行独断之权,虽引百官侧目,但已无人能够驳回违拗,实因大司马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大权在握,如此布置,也是无可厚非。
    时人亦只能从旁道揣度,即便如此权势加身,丧亲之痛却绝非权势可替代耳,是以成府吊唁者络绎不绝间,时人所窥大司马神情,当真有几分憔悴,然面上并未现过分悲戚,目中也无多少泪水可噙,依然以成家主事者身份有条不紊主持丧仪一切。
    府邸上下对小公子之事,只能讳莫如深,不敢多议一句。自大司马丧葬至小公子丧葬,可谓大悲大喜,大开大合,由虚惊一场至不讳之变,亦不过只在朝夕。不得不让人感慨苍狗白衣,得马失马,人力实不逮也。
    桃符还未能理解何为死亡。他的母亲因外祖之死而归家服丧,他的父亲因叔父之死也再度归家奔丧,是以满目缟素飞扬,似也不过昨日之事。
    稚童泪眼模糊间牵了牵父亲的衣袖,抽噎问道:“小叔叔是不是和伯父一样,要过几日才能醒过来?他还欠我竹马……”说罢望见那乌黑棺木就在眼前,想到小叔叔一人睡在此间,就不冷么?不怕么?桃符呜呜哭了起来,成去远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抚慰,见他哭闹不止,伏在棺木处饶是不松手,欲要命婢子将他抱走,桃符却扭着身子不肯,只抽抽搭搭喊着:“我要等小叔叔醒过来,我要等小叔叔醒过来!”成去远一把捂住了他,流泪低语道:“桃符,你小叔叔他,他,”余下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心说出,只得狠下心将桃符塞给婢子,转身瞬间眼泪亦如桃符方才那般止无可止地滚落下来。
    灵堂又独剩他兄弟三人了。
    一如当日钟山前夜。
    不同者在于,这一回,是他们的幼弟躺于冰冷棺木,当日那个不过十余岁的孩童,如何独自一人担起埋葬父亲的勇气与胆识,当日那个尚未娶妻的少年人,又是如何在另一桩凶险宫闱政变中再度担起协助兄长的勇气与胆识,都已如指尖流沙,都已如明月幻影。
    去之不在了。
    这确是活着的兄弟二人皆无从逃避的现实一种,骤然安静下来的灵堂,甚至可辨出外面秋虫啾啾,宛如清凉冰粒,点点破去眼前迷障——
    去之的确是不在了。
    成去远在不知确定过多少回之后,终于此刻打破沉默,灯影幢幢,映出他半边失魂的面庞:“有些话,弟知道再问也无事于补,但去之一身鞭伤,除却兄长,我想无人能为。”他未能抑住发颤的声线,唯拼命克制那悲哀的泪,从未这般直白地望着兄长,目光中的质疑与不甘,悉数落尽成去非眼中。
    也就在此刻,成去远看见他眼下布满的青色,是睫羽投下的阴影,还是因几日来煎熬所留痕迹,成去远并不清楚,长明灯就在两人脚边,却什么也照不得一分。
    成去非一面往火盆中丢下纸钱,一面答道:“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可以告诉你,他去牢里毒死了大司徒,我打了他,他负伤骑马,摔了下来,就这样。”
    兄长三言两语的解释,瞬间于伤透的心上再狠狠划出一刀。
    “你为何要这样待他,你明知他自幼最听你的话,这些年为你做的还不够抵他一次过错?凤凰二年,他才十二岁,你让他一人去送父亲,当时我就在想,我这弟弟,还这般年幼,却要受这样的事,我情愿他不要那样聪慧……便只是这一回未听你话,你便误了他性命,断然不肯给他一次机会吗?”成去远泪如雨下,不解望着他,“父亲不在了,长兄如父,我不该也不敢怪兄长,可这一回……倘他真死于宫变,或日后战死沙场也罢,却偏偏……”成去远颓然垂下头去,眼泪落在长明灯中,他到底应该去恨谁,一时恍惚不可知,去之所做,于去之,没有错;兄长所做,于兄长,似乎也没有错,那么,错的到底是什么?他只能两手着地,喃喃不止,“兄长不难过吗?兄长就没有心吗?”
    成去非仍是未作言语,缓缓阖上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绵延不断直坠,他要如何不难过,怕是此生都要难过了。
    时不能比,命不能比,他心头尽剩,唯南山不死草,北川不释冰。自此少年时日无回。
    堂前虞书倩自虞府归来,不知立在那儿多久,成去非抬眼望见她,问的苦涩至极:“璨儿,你都听到了?”
    虞书倩默默走上前来,无声流泪良久,方轻声道:“兄长有话带给您,他说,生死限人,请您务必珍重。”
    生死限人,竟是如此。
    “有样东西,兄长要我带回来,”虞书倩拭了拭泪水,转身命随行的婢子进来,婢子跪倒于眼前呈上剑匣,成去非慢慢伸手打开,第一眼便认出这是嘉平末年,虞归尘漫游回来,父亲送他的那柄宝剑,他曾携剑来告诉自己:
    “伯父赠我佩剑,他希望我出仕。”
    夜风悲鸣不止,枝折花落,草木暴乐,成去非衣袍被灌进的风吹卷起来,他平静问道:“你兄长可还有什么话?”
    虞书倩垂下眼睫,掩住那欲坠的泪:“他说,这样东西最好物归原主。”
    冷句忽来,字字秋风吹木叶。
    成去非点点头,将剑匣合起,宝剑乍现的锋芒也随之尽敛:“如此也好,我知道了。”
    三人陷入难堪的沉默,许久许久,成去非在脚边长明灯添了烈酒,那火焰便又明亮几分,一如当日送别父亲,他便是这样断续添了一夜的烈酒。他注视着虞书倩,淡淡问:“璨儿你呢?”
    虞书倩痛苦地摇了摇头:“我是成家的媳妇,并没有什么要说的。”她下意识地引袖护住小腹,将那本该可喜可贺之事缓缓道出,“书倩已怀妊在身,且容书倩先退下了。”
    成去非闻言,神色从最初的惊诧,终化作一缕心酸的欣喜,他也在这一刻陡然记起,几载前便是如此——
    仿佛天道轮回,他再次失去至亲,他也将再次得到至亲,上苍所亏欠于他的,却何厚于眼前女子,何厚于成家。
    “兄长,夫君同我早有商议,倘我所出仍是男丁,就将桃符,”虞书倩忽再回首,目中复含泪水,静静望着成去非,“过继到兄长名下,是为成府嫡子嫡孙,日后,桃符便唤您作父亲……”
    成去非一怔,半晌无言,在看向去之那沉沉棺木时,暗哑了嗓音道:“多谢你二人。”
    灵堂一夜长风未断,明明灭灭间的人世悲辛,尽掩于猎猎白幡,而猎猎白幡下却藏不住那一颗颗人心。
    凤凰六年九月十九日,中护军成去之下葬。
    大司马成去非不顾时议,于凶礼之上,亲自抬棺上鸡笼山。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三唱挽歌调,一载枯木人,举天哀声,大司马成去非于漫天遍野的纸钱分坠中,于一切繁缛有序的礼仪之中,仿佛得以重观当日去之如何送别父亲,而去之灵柩入成氏祖坟,距父亲并不算远,去之要同父亲一样就此沉默下去,永远沉默下去。
    他抚了抚新立的墓碑,方记起他从未给予过幼弟任何亲密举动,他不曾抚过幼弟的一寸青丝,也不曾牵过幼弟手掌放飞纸鸢,尽管在那记忆的最深处,幼弟似乎有过模糊不明的渴求,只是他从不曾留意,他上来交付于幼弟的,便是生死杀伐。即便如此,在最终的最终,他也未再上前看最后一眼。
    就好比此刻,整个下葬期间,他也再未落一滴泪,亦独余沉默,只在下山时,再次被半路伸出的枝丫缠住了衣裳,这样的场景似隐隐经历过,极为相熟,却无论如何也重现不了。他发觉那不过是夭折枯死的桃枝,灼灼其华,于来年自无从期盼。
    然而,每逢春天,鸡笼山必经一场野火,那黑色的泥土中也必萌发新芽,虽然这和去之再无任何关联了。
    于是,在这一路,无论谁人一步三回首,无论谁人洒遍伤痛的眼泪,他且都未再有一次回头去看那身后的鸡笼山。
    第257章
    凤凰六年历经几月的东堂谋逆一案尘埃落定时, 霜露已降。主犯从犯皆身死伏法,其间所牵涉佛寺僧众、世家庄园僮客隐秘内情,随之布告天下,然大司马既已将乱党全部剔除, 便再无威胁之说。
    九月, 大尚书去职丁忧,时议已将大尚书此举视为脱离宦海前兆,大尚书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本是人尽皆知的一桩旧闻。即便无人明言,众人也可揣测的是,大尚书同大司马之间再如往昔一般毫无嫌隙,实乃痴人说梦,不过高山流水是否就成水尽鹅飞, 尚需光阴勘验。
    十月, 大司马府着手征辟属官等各项事宜。长史、主薄、记室、从事等加之仓、户、士、贼、兵、铠诸曹参军,如此之众,皆可由成去非亲自辟署, 时人所关注者也正在于此, 大司马并无沉浸悲痛的闲暇,往来于台阁、公府, 已成为他生活之全部,便是连那乌衣巷本家, 都罕见其身影。
    直到第一场雪降下, 寒冬悄无声息不觉而至, 大司马成去非方记起自己已一连六七日不曾归家,然长史一职迟迟未定,因长史实乃幕僚之长,非亲信者难能任之,在来回扫了数遍案几上所列名单之后,成去非仍是犹豫不决,一旁仍有几曹人选待选,他这些日子是有些疲倦,有一下没一下地叩了许久的案几,直到已被征辟为农曹主事的原河道监察步芳将大司农史青新送的水利舆图呈了上来。
    成去非挪了挪灯盏,烛光映着开春要新开的各处水渠,堵塞淤泥处被史青标注得一清二楚,看了半日,他点着舆图道:“届时你同大司农再商议,都水台那群人要拾掇起来,懒懒散散不像个样子。”
    步芳应声,抬首看他时,忽觉大司马越发沉静冷清,言辞也越发稀薄,有时一整日也不听他开口讲上三两句,不过点头目示而已,此刻吩咐下来,竟教步芳有几分不真实感,再去看他似乎也愈发清矍瘦削的轮廓,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有个叫张子衡的,这个人,”成去非仰面想了想当日那人陈辞,遂道,“先跟着你做事罢,历练一段时日,看看到底怎么样,你如今掌着两曹事务,有些能自己拿主意的,不必事事回我,同司农府来往勤快些,有的事两两商议着来,史青手底下有几个好苗子,多栽培。”他慢慢卷起舆图,连日来步芳也未听他一气讲上这么些话,一面应着,一面上前帮忙。
    外头赵器顶着一身乱雪,在门口稍掸了两下方进得门来,被阁内的暖流一激,喉间竟平白冒出一缕痒意,忍着未咳,上前道:“有客来拜见大司马。”
    步芳见状,便施礼从一侧退了出去,赵器这才面露难色继续道:“是虞公子的从兄虞景兴公子。”
    成去非并未如赵器所想那般惊诧,只点了点头:“请他进来。”
    自虞归尘重入仕途,虞家虞景兴便离开中枢,出世隐于野,务聚敛,营货殖,一时为江左巨富。虞景兴为官时才能过人,处世动静有度,应付裕如,且出手豪阔,好施不吝,难能可贵者,则在于虞景兴结交不避出身,资助者中不乏寒门子弟,此举于一干四姓子弟间确可算特立独行。然其父虽与大司徒亦为从兄弟之亲,却因好儒而与大司徒素不和睦,多受排挤,虞家这一支便自渐势衰,虞景兴也应父亲之命,辞官归隐,然虞景兴私下同虞归尘二人却并无龃龉,来往未断,今日忽来拜访,成去非大约也猜得到一二,上游尚有虞凤池在湘州经营,然中枢虞氏遽然空出两处要职,一时庙堂无人,家门不幸,子弟自当挺身而出,这个道理,同为世家子出身的成去非,亦不难理解,何况当日两人共事几载,相合相睦也无摩擦之处。
    是以虞景兴进来的一刻,成去非待他见礼后,十分客气:“瑞雪甫降,便有贵客临门,六载未见,虞嘉宾别来无恙?”
    虞景兴却弯腰作揖不起:“某该先递拜帖,如此唐突,大司马莫要见怪。”
    成去非扬手示意他入座:“既都来了,嘉宾勿要再作虚言。”
    虞景兴入座后,倒真的不肯再虚言,只道:“我来前同静斋见了一面,我兄弟二人说了半夜的话,实是难得。”
    乍然听到对方提及故人,成去非心底微滞了一下,自去之丧事毕,他再未见过虞静斋,辗转间得其一二消息,故人已再度离开乌衣巷,家人亦不知其踪迹所在。成去非低下眼,望了望手中婢子刚递上来的杯盘,青釉纯净,勾白分明,点梅着魂,颇见精神,他记起去远的房中喜插梅花,这其中,正是静斋剪来相送。
    如此一恍,才惊觉岁月逼人,这一季的案头天青梅瓶,他是再也等不来故人聊赠清客。
    “某也实不相瞒,正是静斋要我来毛遂自荐,只是能不能做得大司马的入幕之宾,还要看大司马如何权衡思想。”虞景兴全然换了一张了当面孔,“大司马这一回选官,十之六七仍出于世家,既是大司马亲选,当是俊才,听闻还有些空缺,”虞景兴垂首自袖管中取出一份名单来,“静斋这六载身在吏部,于人事也算有所得,他让我将此交付大司马,倘用得上,再好不过。”
    眼底蓦地一痛,仿佛那白纸黑字不能直视,成去非默默阅毕,方低声道:“既是他拟的,自然都是好的,我会考虑。”
    虞景兴听他如此说,心下一时唏嘘,脑中不禁想起静斋最后那句“知君深情不易,我不忍心”语,正欲再开口,已见成去非略作一笑:“我这里嘉宾任选之,只怕委屈嘉宾,即便是长史,不过一千石而已,嘉宾倘由中正定品,最不济也当为一郡主官。”
    “大司马真是抬举某,”虞景兴笑着摇首,“某的名声不算好,不过败家耳。”他稍作停顿,面上的笑意随之淡了几分,“某这几年,不在宦海,着实过得快意,旁人尊我辱我,与我何干呢?只是,”虞景兴长长一叹,“我姓的到底也是虞,背后是虞氏千百颗人头,大司马又怎会不知这其间的意思,所以,静斋来找我,我推辞不得,他既是为着虞家,更是为着大司马,这其间并非全然为门户私计,即便我不说,大司马也当了解静斋,”说着说着,他重新拾取朗朗笑声,“某一无方镇之才,二无征伐之能,不过当初倒也不曾尸位素餐,日后倘入大司马幕府,一如当初罢了。”
    “嘉宾如此剖白,我不能不体察。”成去非顺势道,虞景兴知话至此,此事便是成了,旋即起身拜别:“多谢大司马热茶款待,某先告辞。”
    一旁赵器送客,成去非捏着那份名单,凝视有时,方慢慢叠放整齐压在了公文下头,又提笔写了封书函,置于案头。
    不多时有侍婢端着盥洗等物趋步进来,欲料理他安置诸事,成去非从凭几旁起身,一面提履,一面吩咐道:“不用了,我今日回家。”
    大司马府前后公私两院,后面便是供成去非平日歇脚的别院,婢子见他拒绝,忙将氅衣雨具等给备好,恰巧赵器回来,成去非便道:“案上给石启去的书函明日一早送出去,备车,回家里。”
    外头天光微亮,夜色倒不重,原是那雪映的。院子里仆役们不等雪住,已挥舞得笤帚沙沙作响,正是将成去非出公府的主路给扫出来,唯恐阻碍了他。
    “罢了,让他们都去歇息,明早再扫。”成去非拢了拢氅衣,从旁过交待了一句,赵器忙命人散去了。
    路上虽略有积雪,却因未上冻,车驾驶得平稳,等到了成府,很快叩开了门,福伯听闻成去非回来,亲自相迎,成去非见他老态越发明显,此刻于冷风中瑟缩不止,皱眉道:
    “这些事,让下头的人做就好,何苦还从热被窝里爬出来。”
    福伯只管应话,目送他往里行至再也看不见,方引袖拭了把眼角,一旁小厮疑道:“福伯怎么哭了?”福伯狠敲了一记小厮脑壳,“眼睛叫风雪眯住了!”那小厮龇牙咧嘴哼哼两声,心中却嘟囔道:明明是等来大公子回家哭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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