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座上的青年形相清癯,一袭金纹云袖黑衣,俯视屈跪于大殿下的人,喉间溢出低沉的笑声。
    他眼角攀上一层薄红,垂着头,黑发倾泻而下,投出一片浓墨重彩的剪影。
    方子衿笑够了,笑容收敛:“这位……”
    冰冷的声线顿了顿,没了动静。
    万鬼卫首领吴铮习以为常,上前一步,近身道:“圣手陈霖。”
    方子衿轻阖双眸:“林夜然还能活过今日吗?”
    陈霖攥紧药箱,眼白漫着血丝:“少帝性命暂时无忧……”
    方子衿低低笑了起来。
    长刀出鞘声乍响,万鬼卫首领吴铮慢步走下台阶。
    陈霖面上血色全无,用力地闭上眼:“但凭陛下决定!”
    方子衿走下玉阶,过膝的长发随着长袍带起的风飘散开,似细软的烟罗轻纱。
    陈霖呼吸微滞,一股恨意哽在咽喉里,不由得转首看向身后,皇帝长发未绾披散在背,黑亮的发丝顺垂平整。
    谁能想到,这一副矜贵出尘的皮囊里,却住着一头滥杀无辜的畜生。
    杀他七名弟子,留一人,只为请他进宫,吊着废帝的命。
    “陛下已有决断,草民于陛下再无用处,可否放了阿墨,放我师徒二人回家?”
    殿外阳光明媚,青年轻抬手指,任阳光落在手面,语气没有起伏地嗯了一声。
    陈霖暗吁,看到转过身的吴铮,脚底无端生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
    思雅殿。
    乌金曳地,夜幕空降。
    林夜然倚靠着寒冷的窗弦,脸色惨白如纸,瞧见一道徐徐而来的身影,灰暗恹沉的眼睛怔忪了一会,直到那人进来才慢慢回神。
    “你这些年愈发辨不清人,却独独记得我。若十一年前你也这般记挂我,我不会逼你走到穷途末路。”
    方子衿眼底弥散着残缺的曲折的光,像漏了个窟窿的雪面,寒冷空洞。
    “朕在意的,并非你,而是一段未了却的恩怨。”
    林夜然干笑起来:“害死你父母的不是我,令你背负骂名亦非我所愿,你为何不能放过我?”
    方子衿看向一片阴暗处。
    吴铮从暗处走出,“镇国府叛国案尚有诸多疑点不明,少帝不辨是非,不经调查便下旨株连九族,镇国府上下两百七十六人,无一幸免。”
    方子衿附和颔首:“不辨是非,你做错了。”
    林夜然态度陡变,尖声叫道:“你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拿来做报复我的文章,你好意思吗!”
    “朕为何报复你?”青年凤眼妖冶如画,比之惊鸿一瞥的谪仙还要摄人心魄几分,但若细看,便能看见这张苍白的脸庞布满浅红色的疤,像是恶鬼留下的抓痕。
    林夜然一口气哽在咽喉。
    空气凝滞了几秒。
    方子衿突然问道:“姐姐是谁?”
    林夜然怔了怔,僵硬的嘴角往上扯,笑容有些扭曲:“你终于疯了。”
    青年眼神茫然。
    林夜然还在狰狞地笑:“我是你娘亲啊,小畜生。”
    吴铮眼皮抖了抖,连拍三次剑鞘。
    方子衿注意力被引到剑上,迷茫的眼神逐渐清醒,他骤然发难,扣住林夜然的双颚,深色的瞳孔如千年寒冰溢散出的薄雾。
    “你不想活,朕便送你一程。”
    林夜然瞪大眼睛,四脚蛇顺着方子衿青白的手,爬向她被迫张开的口腔。
    她想要合上嘴巴,缠绵病榻的身体又经历过一场自戕未遂,无法撼动这场令人发指的酷刑。
    强烈的呕吐感,一点点被啃噬的痛苦,折磨着林夜然脆弱的神经,她眼眶充斥血红色的泪水,多年未修剪的长指甲抓破恶魔的手腕,却带不来任何改变。
    “我放过你,谁放过我啊。”青年此时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眸神色难辨,让人看了心中发怵。
    四脚蛇的尾巴足有成年人的小臂长,满身殷红,甩了甩钢钉似的尾尖,皮肤表层的血液脱落,恢复干净的玄黑色。
    方子衿手腕上伤口狰狞,血液一滴滴往下坠,看着倒地不起的林夜然,苍白的面容萦绕起一种颓靡的昳丽。
    他脑海里有一汪黑色暗流,恶意着,歪曲着,怨恨着,交错混乱的呐喊声哭泣声嘶鸣声不断,似有无数厉鬼纠缠他,折磨他多年。
    现在终于安静了。
    方子衿缓缓垂下眼帘,睫羽在眼睑打下暗影。
    “朕累了。”
    “陛下可要叫龙辇?”
    “咽气了吗?”
    吴铮扫了眼地上死绝的人,为了让注视着一切的皇帝放心,探了探林夜然的脖颈动脉和脉搏。
    “废帝已死。”
    “还差一个……”
    自殷昊被关入阴牢,皇帝便不过问殷昊的生死,心知差的那一个是谁,吴铮禀告道:“殷昊昨夜死于阴牢。”
    青年又长又细的眸子静静地,让人捉摸不透。
    良久,才发出一声模糊的轻笑。
    “李……”
    “属下吴铮。”
    “你说朕在期待什么?”
    吴铮后退一步,单膝跪地。
    “朕以为今日做下了断,会有所不同。”方子衿的眼底弥漫起浓烈的戾气,稍纵即逝,“有何不同呢?”
    他自问自答:“没有不同。”
    他半辈子忠于君忠于国。
    为所谓道义,所谓忠诚,戴上可笑的后冠,护在帝王身侧,踽踽独行。
    白马银枪,满腔热忱。
    光风霁月,不可一世。
    却落得个山穷水断,扼吭夺食的下场。
    君王无能,邪佞当道。
    百姓愚昧,随波逐浪。
    他便把半条命丢进腐烂的算计里,算计人命,算尽天命。
    而今回首,啼笑皆非。
    他还在期待什么?
    “把……”
    “属下吴铮。”
    阒然间,吴铮想起陛下只是不记没必要记住的人,却不会犯第二次错,机敏地补上一句:“霸图尚未返京。”
    方子衿失神的双眸缓缓眨动。
    “把他二人的尸体悬挂城墙风干,生前做不成鸳鸯,死后成全他们双宿双飞。”
    “属下领命。”
    第2章
    三个月前,原主拿公鸡与方子衿拜堂,病重的靖宣帝险些气死过去,责令原主和方子衿住一处,否则就把她扔回阴沟沟里。
    原主当时嚣张地问:“等你死了,谁继承你的皇位?”
    靖宣帝气得吐了一大口血:“滚!老子就是传位给狼子,也不传不孝子!”
    狼子专指摄政王殷昊。
    原主讨厌殷昊,也讨厌方子衿。
    为了再见到小世子宁轩,她不得不忍气吞声,决定以后看到方子衿,就当没这个人。
    方子衿住进太子寝宫,原主有心给他下马威,责令内务府缩减太子妃用度,授意宫人作践苛待他,明明白白地表现出对方子衿的不喜。每次方子衿回寝宫,都要在殿外站上几个时辰。
    若非靖宣帝安排一个小太监过来盯梢,方子衿根本进不去寝宫。
    方子衿对小太监有恩,小太监也处处尽心,把方子衿当主子。
    原主不高兴,动辄迁怒小太监一回。
    书中这个时间,方子衿还没黑化,是个伟光正、不记仇的谪仙。
    林青青稍稍把心放回去,没立刻叫谪仙进来。
    她数着数,数到一千三,陈霖端着一碗棕黑色的药候在殿外。
    正值辜月,药碗上蒸腾着白色雾气。
    陈霖怕来不及,没有用箪笥仔细装点,一双手在寒夜里像是被冷风打出了血似的,红得发紫。
    林青青瞅了眼殿外三人,目光落在一人身上。
    他的外表年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身形修长挺拔,深黑色长发,后边束着白色锻带,一身雪衣,月光下的脸庞轮廓清晰,似白玉雕琢,又似一道黑夜里的冰霜风雪。
    他没有看林青青,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陈霖身上,打量完他,才慢腾腾地转向林青青,冰雪般的凤眸染着少许幽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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