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救到底,崔舒若干脆安排人花些钱帛,让引睇儿的家里人签下契书,只以?为她被卖给了国公府,而后再把契书还给引睇儿,让她依旧是自由身。
    引睇儿看着崔舒若井井有条的为了她发号施令,不由心神雀跃,既是欢欣,又是因着马上能迎来新的日子。
    崔舒若吩咐完以?后,见到引睇儿的神情,她顿了顿,还是决定交代两句,“你方才被羯族人劫持,是因我国公府的人疏忽,才有的无妄之灾。我会弥补你,你方才说的做女工和识字我也?都应下了,但也?仅此而已?。
    今后你同?绣坊里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工没有差别,亦不可骄躁。”
    训诫的话说了,也?该怀柔关爱两句,崔舒若软了软语气?,“不过,你伤口还未好?,可以?歇息两日,正?好?熟悉熟悉绣坊。明月,往后让她跟着你。”
    岑明月恭敬的应是。
    引睇儿到底是农家女,虽然有两分胆气?,但并不够规矩,听见崔舒若的话,兴奋的摆手?,“多谢郡主娘娘厚爱,我不过是卑贱粗人,无需修养,一会儿就能去上工。”
    闻言,崔舒若没说话,只是微笑。
    但崔舒若的婢女鹦哥当?即变了脸色,平日里爱说爱笑,似乎只识得听旁人是非的婢女,脸一板,竟也?不怒自威,足以?唬得平民小吏心中一颤,“大胆!我家郡主的话也?敢随意驳斥!”
    引睇儿果然变了脸色,崔舒若还是坐的安稳,八风不动,脸上含着轻笑,“若想要有个好?前?程,光有抓住时?机的胆气?可不行,你在明月身边好?好?学,会受益匪浅的。”
    崔舒若说完就让引睇儿下去了。
    她转而问起?岑明月绣坊里身子健壮些的女工有多少,还有哪些是举目无亲的,又问起?上工的时?辰约莫多久就大概能将定好?的活做完,等等。
    关于?赵平娘说的操练绣坊里的健壮女工,着实让崔舒若十分心动。这些人用好?了,说不准会是将来在乱世里立足斗争的资本,尤其是亲人尽皆失散,孤苦无依的。
    尤其是今日的引睇儿,给崔舒若提了个醒,她还可以?招周遭人家的女工,有国公府的名头,不会有人怀疑,但麻烦就在于?怕人心不足蛇吞象,而且未受过教化的人愚昧无知,琐碎的麻烦事会十分多。
    而等人越来越多,不能光指望一个岑明月。
    岑明月能管好?这些人,主要还是因为她们都是逃难来的,她自己又有点威望,等到从周遭招揽人,不同?的出处很容易形成?对立。
    崔舒若如玉般莹润的手?漫不经心的转动茶碗,开始思索下一步的对策。
    她心里多少有了点思路,绣坊如今也?没什么大事,她也?就不必继续待着这里了,其实过夜无妨,但有齐平永和赵知光两个人在,她难免厌烦。
    鬼知道赵知光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他似乎看齐平永十分不顺眼。
    前?头才闹出射中人的事,幸好?射中的是胡人。
    而胡人为什么会乔装打扮到并州也?值得思量,事关重大,崔舒若没有命人单独把羯族人送回齐国公府,而是趁着她处理的间隙,派人去射中羯族人的地方重新勘察一番,还命人剥了他的衣裳,即便是袖口也?要拆了看看有没有藏什么东西。
    她处理绣坊的事过了这么久,怎么也?该有个着落了吧?
    崔舒若让行雪去看看,没过一会儿,行雪就回来了,还捧着什么东西。
    行雪回禀说,是从羯族人的衣带里头搜出来的,是一个极小的卷筒,上头还封了漆。崔舒若打量了一眼,这回怕是真遇到大事了。
    崔舒若不再耽搁,当?即命人准备回去,而且单独准备了一辆马车给那羯族男人,命人帮他重新换上汉人的衣裳,绑了手?打晕,而且还将他待的马车围得水泄不通。
    回去的路上,马车走的比先前?要快多了。
    齐平永也?是亲眼见证崔舒若是如何制服羯族男人的,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一切就是十分诡异,仿佛天罚。他虽武艺高强,可人力与天地相比较还是太过渺小微弱。
    齐平永行走江湖多年,也?见过不少真真假假的术士,但装神弄鬼的多,几乎没有真本事,唯独崔舒若刚刚的一番举动让他大开眼界。
    原来,这位看似娇弱高贵的衡阳郡主,当?真是仙人弟子,并非浪得虚名。
    为此,即便是在回程时?,齐平永还是未能从震惊中缓过来。
    他骑着马神思不属,不知不觉间就骑得离崔舒若的马车越来越近。
    余光时?刻盯着齐平永的赵知光见了,漂亮的眼睛一眯,到底是克制不住心中的念头,□□一夹,催促骏马走到他的身边。
    赵知光到底是贵胄出身,即便不说话,也?是一身睥睨人的高傲。
    他开口就是嘲讽,“怎么?齐恩公是享了国公府的富贵,知晓我阿耶的打算,想着一步登天了?”
    齐平永只是因为崔舒若不同?于?常人的能力,而略微失神,却不想听到赵知光这一番话。齐平永还是有观人之能的,而且脾气?不似一般绿林人士暴躁易怒,相反,还十分照顾兄弟,算是大口吃肉喝酒、随性?而为的绿林侠士里难得的温厚了。
    他对兄弟的包容程度也?很高,没见到鲁丘直那样?爱惹祸的也?能毫不计较的相处么?
    齐平永看得出来赵知光生性?桀骜偏激,但他近来深受齐国公的关照,自然不会计较什么,只拿赵知光当?做顽劣的小孩般看待。
    “四郎君误会了,某并无贪慕权贵之意。”
    赵知光策马到齐平永身边,两人几乎是肩并着肩。
    只见赵知光靠近齐平永的脸,语气?阴狠的贴耳道:“那你就给我离二娘远些!”
    赵知光咬牙阴恻恻的瞪着他。
    齐平永灵光一闪,才算明白了赵知光的用意。天可怜见,他真没有觊觎衡阳郡主的意思,两人岁数上差了不少,完全就没过男女间的思慕,不过是当?做该照拂的好?友之妹,叔父之女来看待。
    见了齐平永的神情,赵知光可算明白了感?情人家压根没往这上头想呢。
    原本还嫉恨对方的赵知光顿生无力,那他先前?特地跑去找齐平永比试挑衅算什么?莫名有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郁闷,他只好?气?愤的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而后策马离开。
    齐平永停留在原地许久,心潮跌宕,但始终是蹙着眉的。
    最终,他的手?下意识按在腰间,心中有了打算,驾马到崔舒若的马车前?。
    崔舒若听见马蹄在马车旁走动的声音,她掀开车帘一角,便看见齐平永似乎在深思什么,眉头紧蹙到像是要打结。
    好?好?一个仁厚忠义的侠士,到底是什么能把他苦恼成?这样?,崔舒若心里止不住的好?奇。
    结果下一刻,齐平永突然对她抱拳,“郡主!恕某无礼,只是心中有所犹疑,思来想去,只好?叨唠郡主!”
    崔舒若对这些将来会成?为国之柱石、一代名将贤臣的人都很客气?,怎么会计较呢。只见她微笑着道,“齐大哥但说无妨。”
    齐平永不再犹豫,他取下腰间系的荷包,也?许是内心真实所感?,方才还紧蹙的眉头,下意识的展开,甚至唇边荡漾笑容,那是徜徉在思慕心爱人的欢喜,“不瞒郡主,某的心上人亲手?为某绣了荷包,可某不过一介粗人,有心想赠她回礼,但金银财宝怎抵得上一针一线的沉沉心意。郡主同?为女子,应当?知晓有何能应得起?她的真心。”
    聪明人说话不必绕弯子,崔舒若算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实问送回礼不是要紧的事,他的目的是委婉的告诉崔舒若,自己有心上人了。
    而如何能应得起?她的真心,自然是以?真心应真心,他是不会辜负对方的。
    虽然他的所为有些唐突,可说的委婉,好?在崔舒若并不喜欢他,自然不会觉得不喜。相反,有齐平永的表态,崔舒若还能少点麻烦事。
    故而,崔舒若笑得眸若三春之桃,轻吟吟的为齐平永指了条明路,“我听闻阿耶的库房里有一副南边素有刺绣圣手?之称梅三娘亲手?绣的屏风,她的针法出神入化,既然齐大哥的心上人擅长刺绣,不如去寻阿耶将那副屏风赠予你,凡是擅长刺绣的人恐怕都会喜爱梅三娘亲手?绣的绣品。”
    崔舒若看似在说绣品,其实是在告诉齐平永,真想要推拒,应当?去寻齐国公,那才是始作俑者,她可没有那能耐。
    很显然,齐平永听懂了,他对崔舒若抱拳,一再感?谢。
    而崔舒若出来一趟,不仅遇上了送信的胡人,还能解决一桩麻烦事,心情倒是比来时?好?了不少。
    但这份好?心情,在两日后,戛然而止。
    因为齐国公将审讯胡人的事交给了赵巍衡,加上那封信,他们自有办法撬开羯族男人的嘴。
    本不应该有后续的,但赵巍衡比其他人要更了解崔舒若一些,当?时?能把羯族男人带回来,更有崔舒若的功劳,所以?他特意跑了一趟,也?算有始有终。
    “你是说羯族想联合其他胡人部?族围攻幽州军?”崔舒若失声道。
    赵巍衡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但似乎在意料之中。
    胡人部?族虽然各自为政,彼此不合,但魏成?淮的杀胡令一出,不仅是羯族,连其他胡人部?族也?损失惨重。
    因为杀胡令并不仅仅限于?胡人的将士,哪怕是他们的妇孺老弱,不也?一样?是胡人吗?
    而且杀起?来更容易。
    甚至后来,连那些离幽州军很远的胡人地盘下的汉人,也?开始杀胡人。即便兑换不到粮食和官位,可他们被欺辱久了,听闻杀胡令,义愤之下,杀胡人泄愤。
    甚至有些人,是为了填饱肚子。
    都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那么与其与别人交换孩子吃,不如吃别人的。
    到了夜里,别说是胡人老弱妇孺,即便是青壮年也?不敢一个人出来,谁知道会不会有饥肠辘辘,或是怀着深仇大恨的汉人,突然照着脑门?敲上一棍子?
    本是胡人把汉人当?做猪羊宰杀欺辱,可当?汉人真的因为一纸杀胡令开始反抗以?后,胡人才惊觉原来他们也?会变作猪羊被人宰杀。
    可愈是强硬的镇压,反抗就越强烈。
    汉胡几乎已?经到了彼此仇视,哪怕百姓间相遇都能擦出浓厚火星的地步。
    北地汉人与胡人的矛盾加剧。
    而造成?胡人夜里无法安寝,生怕何时?就被汉人杀了这一切的人,是魏成?淮。
    赵巍衡摇摇头,语气?里尽是叹息,“怕是魏成?淮离死期不远了,杀胡令一下,他便成?了众矢之的,很可能被胡人群起?而攻之。
    现下看来,此期已?近。”
    崔舒若即便知道魏成?淮将来会是新朝威名赫赫的定国公,此刻也?忍不住担忧,说不准,因为她的到来,导致他的命运改变呢?
    崔舒若并不是学历史的,她甚至不是文科生,所知有限,大多听说的不过是后世趣闻,她也?不清楚历史上的魏成?淮是不是经过这一遭,是不是死里逃生。
    虽知道不可能,可崔舒若还是忍不住想问,“三哥,你说胡人尚且能联合,我汉家各州郡便不能联合在一块杀敌吗?”
    赵巍衡有心想安慰崔舒若,可最后还是说了实话,“难。”
    他指了指建康的方向,“谁都清楚,那位已?然年迈,来日事说不清,但他们兴许只会偏安一隅,那北地的大好?河山,还不是能者居之?
    如今没动静,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光明正?大起?义的名分,越是如此越是要留存势力。魏成?淮如今做的一切,看似声势浩大,但既惹了胡人部?族众怒,又和南边闹僵了。
    恐怕幽州危矣,即便能保住,也?会丧失逐鹿天下的资格。”
    一将功成?万骨枯,待到他日,留给魏成?淮的是满城白纷纷的丧服灵幡。他看不惯北地满目疮痍,一心收复失地,但越是心软的人越是成?就不了霸业,他耗去的胡人兵力,所有胜利果实,最后都会被旁人截取。
    崔舒若说不清心中的感?受,也?不觉得惋惜,只不过即便是她这样?冷硬自私的心肠,也?不由觉得悲壮。
    她不信魏成?淮会不知道这些,可有些事总有人要去做。
    为众人抱薪者,亦冻毙于?风雪。
    这是他为自己选好?的路,是身为定北王世子的路,是与胡人世代血仇的幽州军统帅的路。
    崔舒若想起?被自己收进匣子里的纸条,不知怎的眼睛有些痒,鼻子发酸,但她仍旧笑了,笑得泪眼盈眶,笑得灿烂如阳。
    她说,“三哥,我们打个赌吧。我信幽州军能胜羯族。”
    崔舒若抬头看向赵巍衡,暖冬的日头透过窗子斜照在崔舒若的脸上,为她蒙上一层柔光,衬得她的容颜比往昔柔和,可眼神却是笃信的坚定,“他能活下来。”
    赵巍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往茶碗里倒了茶,举起?来对着崔舒若,郑重道:“好?!”
    那一日的谈话,是崔舒若唯一的一点失态,后来她依旧如常。赵巍衡还特意叮嘱孙宛娘多瞧瞧崔舒若,关怀她,可过了几日,孙宛娘回来以?后却说崔舒若不像是有什么要关怀的地方,明明一切如常,能说能笑,就是总和赵平娘在一块商讨该怎么再兴建绣坊,最好?还能叫绣坊的女工们每日里都多动动,忙得不行。
    赵巍衡起?初还是放心不下,可一日日过去,她似乎真的没有任何异常,只能按下不表。
    在北地风霜愈发凛冽时?,齐国公突然决定修建学堂,用来选拔庶民中聪敏毓秀的男子,倘若学堂里表现优异的,或是某一方面?颇有才干,便破格提拔。
    换做过去,这般行事定然要惹人非议,可如今随着胡人的不断攻伐,南边建康的人能对北边的影响已?经非常小了,即便是这样?颇为逾越的举动,齐国公也?敢不上奏老皇帝直接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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