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会来看我吗?”向联乔闭上眼,声音是从喉咙里含混地滚出的,生长出老年斑的脸被太阳晒得红了。
    向斐然推他回房间,说:“会的,今年过年,请她来做客好吗?”
    向联乔脸上皱纹随着微笑而松动舒展。
    兰姨的两鬓夹生了好多白发,忘记下山去染了。帮向斐然收拾行李时,忆起过去说:“那年你去美国上学,行李箱里只有冲锋衣,我还嫌占地方呢,现在好了,这些西装更难伺候。”
    量体裁衣的黑色西服用防尘袋装着,到了地方还得熨。
    “你不如老先生,到哪儿都有助理秘书的,得懂照顾自己。”
    兰姨说着,挽着西服背过身去,眨了眨进沙的眼。
    虽然谁人都不说,怀着吉利的念想,但总觉能看到路的尽头了。
    向斐然将一个中等容量的登山包挂上肩膀,手里挽着一件黑色内胆,将兰姨帮他整理好的行李箱推出楼。
    这次去纽约有很多个行程,除了联合国的主旨演讲外,落地后便是腕表品牌的公益晚宴。
    自商明宝去纽约后,他还没抽出时间过去,这次想给她惊喜,免于她期待等待的时刻,因而向斐然特意瞒了她。
    落地纽约,一切记忆清晰扑面,想到哪一年他在这里接机,其实只是分开了一个月而已,但商明宝从通道出来,是奔跑着跳高到他怀里的。
    她很轻盈,被他单手托抱住,另一手竟还有余裕去接住要滑走的行李箱。
    腕表品牌的公关在到达大厅的出口接机,接上人后,直奔酒店。
    这场公益晚宴不需要向斐然做什么,他跟其他人一样都是受邀出席,或许会被品牌高层介绍给合作伙伴和高级客户们,简单应付两句。
    车子至下榻酒店,办理入住后,向斐然换上西服,打上领带,给商明宝发了条信息:「在纽约」
    他不常参加这种宴会。
    参加得最多的,是学术会议和各个教授的自助餐会,相对舒适松弛,且在自己熟悉的社交圈层里,虽然避免不了白人small talk,但他简练惯了,倒不为此所困,在旁听别人讨论的过程中,偶尔也能得到些受益匪浅的观点和判断。
    由贵妇人、新贵富豪名流及时尚圈人士所组成的晚宴,向斐然还是第一次来。
    他对他们有充分的认知,会关心非洲的贫困儿童和战乱,但对纽约地下铁有成群老鼠一事斩钉截铁认定为是都市传说,会关心全球气候变暖和环保,并乘坐单程碳排放量二十吨的私人飞机前往海岛上共同商议如何抑制全球水位变高。
    宴会厅冷气袭人,独特的香气由现场新鲜的花材共同馥郁出来。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商明宝的。
    她来得比他早,背对他站着,在一小簇人的侧中心位。站在她左手边的是一个高大的男性,在她右手边的则是一个白人贵妇。
    许久没见到的人,忽然降临在面前,向斐然的脚步一时没有靠近,而是久久地、眷恋地看着她的背影。
    交往六年,她生活里的宴会他从未参加过,不知道她的这一面是如何,那些华丽别致的高级礼服被她穿着在身,穿行在水晶灯辉下的影子,是否会如花影临照波光湖面。
    商明宝今天的礼服是黑色缎面,挖肩的款式,环一道小立领,修长的小鱼尾在地面微微拖拽。她有分寸,不会在这些场合争芳斗艳,宁愿将自己收拾得低调些。但硬件在这,身高体态都是最完美的,头发在颅顶不过束了个简单的髻罢了,便显得亭亭玉立。
    在见到她之前,向斐然对这场宴会的所有波澜仅限于厌烦,在见到她之后,心跳剧烈起来。
    他的小女孩,熟悉又莫名觉得遥远的一道侧影,端着香槟杯笑谈从容的模样迷人,且陌生。
    他好像只占了她人生很小的一个圈,所以在交往六年后,还能看到她新的一面。
    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出现在她面前,怕过于惊喜让她惊乍失态失了体面。
    想到这一点,那丝名为紧张的情绪攀上了向斐然的喉结和指尖,他下意识地将手指扣进领带结,稍松了松。
    “……当然,我很相信glory的品牌会在第五大道立足,要知道我的眼光。”
    随着脚步的靠近,被刻意压低营造出的优雅语调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会心得体的笑意,小小的一阵称赞,贵妇人将手揽在了商明宝的肩膀上。
    “说起来也真是了不起,为了找到最好的宝石,而不是从印度人和俄罗斯人手上挑选尾货,她在矿区一待就是那么久,在斯里兰卡的事情我真不敢回想。”
    向斐然的脚步顿住,一时没有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
    斯里兰卡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他就明白了。
    wendy摇了摇头,“说真的,要不是alan出手及时,我的宝贝可能就得永远交代在那里了。”
    她亲昵地管商明宝叫宝贝,还想认她做契女——虽然她只比她大了不到二十岁。
    说完后,富有优雅魅力的面容转过去对着商明宝:“honey,但愿你现在已经不再做噩梦了——”面向众人,同情怜惜地说:“她做了连续几个月的噩梦。”
    所有的售卖,本质是售卖故事。一个动人的故事对于兜售新品牌是必须的,wendy不愧是上东区午餐会的社交女王,语气、笑容和停顿都如同预先演练过般的精准。
    商明宝由着她添油加醋地讲述这个富有东方冒险色彩的故事,在需要她附和时给予肯定。
    “至于alan——她的英雄。”wendy用无与伦比的赞叹语气说。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一起转向商明宝身边的那个男人时,向斐然狭窄的视线里也终于肯分一点到旁边。
    伍柏延笑了笑,描述当时的情景,虽然语句简单,但还是惊起了现场的一阵惊心动魄:
    “当时有两个人,一个拿砖块,一个拿了什么棍子。我只庆幸我那段时间一直守在她身边,才能及时赶到。”
    不知谁说:“我喜欢这个英雄救美的故事。”
    侍应生经过,向斐然从他的托盘里端下一杯酒,不知道是什么调制的鸡尾酒,有什么味道什么香气,向斐然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顺着喉线划入身体,随后带来的灼痛太强烈了,在他五脏六腑里烧起来。
    这样的宴会,不该用这么烈的酒。
    原来他想保护的人,已经遇过了袭,有了生命危险,但他一无所知,连被告知都是从这样的旁听中。
    说什么要保护她。
    向斐然,你很可笑。
    转身要走的脚步,被随之而来的品牌高管绊住了,他没看出向斐然的异常,要为他介绍品牌的重要客户,也是他们每年环保公益拍卖会上最为阔绰、关心濒危物种的客人之一。
    本来就没几步距离,品牌方一现身,那一小簇人的交谈也适时停了下来,微笑地等着他们靠近。
    侍应生多机灵,不动声色地上前,以确保每位贵宾在这样的场合上没有端着一杯沾染口红印的空酒杯。
    商明宝从托盘上换了杯新酒,目光瞥过,酒杯径直掉在地上。
    向斐然?
    地毯厚实,玻璃杯不碎,不过是咚的一声,酒液弄脏她的裙摆。
    那么失仪的举动,刚刚还风趣高雅的氛围顿时冷了一秒,wendy的脸也有点僵,不知道这个从不出错的小姑娘今天怎么会犯如此毛躁的错误。
    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下,商明宝弯腰低颈被侍应生整理裙摆,牛奶色的耳廓和颈项染上红。
    向斐然将她的局促看在眼里。
    他还是给她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一点小风波很快被处理好,品牌方向他们介绍,这是来自中国的青年植物学家,联合国相关项目的顾问,品牌未来五年“发现·珍惜”计划的顾问大使。
    伍柏延站商明宝很近,目光与她的自同一个方向出发,经过距离抵达在向斐然的脸上。
    没有人认识向斐然,也没有人知道他和商明宝的关系。
    他是她的陌生人,局外人。
    因为品牌的郑重介绍,在场人误以为向斐然是中国名利场当红的明星学者,wendy从从容容地打着补丁,对商明宝笑道:“还以为你跟向先生认识,反应这么惊喜。”
    商明宝动了动唇,想说,但没斟酌好措辞。向斐然却平淡地先出了声:“初次见面,很荣幸。”
    他颔首致意,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glory好像不是很舒服,”wendy没发现商明宝的异常,但认为她刚刚丢脸,有离开的必要,便意味明确地对伍柏延说:“你扶她出去透透风吧。”
    商明宝一边走,一边哆哆嗦嗦地打开晚宴包,视线已经很模糊了,看不清锁扣,好不容易拧开后,掏出手机,看到向斐然给她的信息。
    第一条他告诉她他在纽约了。
    第二条他发了这个酒店的定位。
    第三条,他说,「很想你,宝贝,晚上能见到你吗?」
    在通往花园的入口等到了向斐然。
    她知道的,他一定忍受不了这种无聊又浪费生命的场合,会迫不及待地出来透气。
    见到他,她还没说话眼圈就红了。
    向斐然失笑了一下:“别这样,babe。”
    他越过了她,问礼宾台后的服务生要了支烟。在点烟的那两秒中,他岑寂的双眼被火光照亮,又好像什么也没被照亮。
    “斐然哥哥,你听我解释。”商明宝抿了下唇,追上去。
    向斐然夹着烟的那只手比了一下,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你今天很漂亮。”
    商明宝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受邀参加了这个宴会,只是刚好伍柏延也有邀请函,这个圈子就是这么小。你别不高兴,我解释完了。”
    向斐然夹着烟,用一种很陌生的目光看着她:“如果你仅仅只是担心我在意这个,你不会那么失态。商明宝,你远比你自己想象的厉害得多。告诉我,看到我的那一秒,你心里掠过的是惊喜,还是惊恐?”
    商明宝捏紧了拢在身前的披肩。
    “你都听到了是吗,我心里掠过的不是惊喜也不是惊恐,我只担心你难过。”
    向斐然面无表情:“是吗,因为担心我难过,所以你在斯里兰卡遇到危险也不告诉我?提前回了香港,告诉我水土不服,然后呢?你觉得这件事就这么过了,翻篇了。”
    “难道不是吗?”商明宝皱着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意这个。
    她也很害怕很恐惧,真正历经危险的是她,此时此刻却站在这里被指责。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告诉你除了让你担心,让你嘘寒问暖几句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什么叫别的意义?”向斐然不明,“babe,我们在交往,我关心你的安危,你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却瞒着我,我知道了会怎么想?”
    “可是告诉了你就是没有用啊,”商明宝比他更不解,且有一种黑白倒错的委屈:“你能给我请保安还是二十四小时守着我?我不想让你无谓地分心分神,是我的错吗?”
    她说的每个字都很在理,客观地在理,连向斐然这么聪明的人都找不到反驳的漏洞。
    他只能笑叹,心脏的隐痛中,有一种原来如此的被通知感:“告诉我有什么用?你说得对。”
    他也在问自己。他也找不到答案。
    他想要保护一生的人,不仅不需要他保护,更觉得分享给他毫无意义,浪费口舌。
    “斐然哥哥,我跟伍柏延真的没什么,”商明宝疲惫地说,“你可以不要吃他的醋吗?”
    “不是吃醋,babe。”向斐然顿了顿,面无表情的脸上布满平静,“我只是想你,为什么他找了你这么多次,你一次都没告诉过我。”
    “他找我是他的事,关我什么事关你什么事呢?”商明宝兀地感到了一股无力的烦躁:“为什么要让他出现在我跟你的聊天里?我们每天能聊的时间就已经那么少了,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告诉你除了让你难受让你在乎让你怀疑,还有什么用?斐然哥哥,我管得好我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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