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服务铃,有佣人上来,听她吩咐:“把你们负责园艺的叫来。”
    商明羡:“你说的已经超过我认识的范围了,叫一个懂行的来,你会不会觉得这些名字更有意义一些?”
    向斐然勾勾唇,“请便。”
    过了会儿,园艺师过来了,听商明羡吩咐:“你听听这些名字对不对。”
    园艺师点点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十分凝重地听着。
    “枳椇、铁杉、日本黑松、红豆杉、日本茶梅、铁冬青、小叶青冈、香合欢、醉香含笑、沉香、银木……”向斐然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这些都是珍贵树种,在这里被养得很好。”
    园艺师如见知音,不住点头。
    “花镜的话,实在种类太多,”向斐然点到为止,不再认下去,只提道:“但那株老桩牡丹,应该在百年以上,十分难得。”
    而且牡丹虽然在东省境内有分布,但园艺栽培难度极高,这里的高温湿热天气并不利于它生长开花,将这在前清民国盛开过的花栽在这里,不得不说是一种任性和自信。
    园艺师讶然,看向商明羡。商明羡叹出一口气,笑道:“那是我送的,真没想到。说实在,当初拍下时对方告诉我它有一百多岁,我根本不信,只是为了送他一个人情。没想到是我有眼无珠了。”
    向斐然颔了颔首:“国色难寻,希望下次可以看到它开花的模样。”
    园艺师一走,商明羡道歉道:“这世界上沽名钓誉的人很多,说实在的,我觉得我们babe很好骗,也可能是长姐如母的心态,总是放心不下。”
    “不必介怀,”向斐然倒觉得她太有教养了,“我经常遇到现场要考考我的人。”
    一般不理。
    商明羡给他倒茶,问:“你这么聪明,年轻有为,会不会觉得babe不够聪明呢?”
    斐然掀起眼眸:“明宝很聪明。”
    明羡十指交扣:“在普通人里自然是不笨的,跟你们搞科研的比起来,就差得远了,明卓就常嫌弃我们。恐怕你和babe聊专业问题,她也听不懂”
    “她不笨,”向斐然再度重复了一遍,“她和我说珠宝设计事,我也听不懂,况且。”
    他看着深蓝泳池里游得自由自在的商明宝,“能让自己和别人快乐,是最聪明的天赋。”
    商明羡愣了一愣。她原本还想问他的家境如何,父母及家族从事什么,年收入多少,是否觉得商明宝的消费习惯有压力,对于社会上一些两性议题的看法。这些问题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谈起是失礼的、冒犯、尖锐的,商明羡自然懂,但她要看看眼前这个年轻人是怎样的个性。
    在他的这句话里,她的一切问题都消弭于无形了。
    能把艺术搞好的人,无疑是具有高才情、高感染力与表达力的。这是向斐然当晚的感想。
    这是一场求婚乌龙,在两个人同时求婚、拿出一模一样的同一款对戒时,就连总是波澜不惊的他也失笑了起来。
    欧亨利式的求婚。麦奇的礼物式的求婚。
    但是柯屿的话是那么动听。
    说,遇到你,是我运气最好的事。
    说,遇到你,爱你,被你爱上,这样好的事情我生命里竟然可以拥有两次。
    向斐然比参加竞赛时还专注,比听任何一场学术会议都认真。
    很羡慕可以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坦然说爱的个性,也羡慕能将爱表达得如此清晰的能力。
    一直游离于现场圈子之外、心不在焉又并不吃婚姻这一套的人,也被这些氛围代进去了,以至于肩膀被商明宝的眼泪打湿时,他才注意到她哭了。
    她身上披着他的西服,头搭在他的肩膀上,唇抿得很用力,但滚烫的眼泪汹涌,止也止不住。
    向斐然抬起手,当着她家里人的面,拥上她的胳膊,缓慢收紧。
    求婚竟有这样的力量,让现场的人无一不感动、无一不热泪盈眶、无一不庄重。婚姻,似乎是一个大集合,不仅是搭伙过日子的人的目的地,是经济与利益结合的目的地,是财产和关系受法律保护的目的地,也是……相爱的人目的地。
    这一点闯入脑海时,向斐然紧紧闭上了眼,攥紧了拳。
    他感到一股与这里格格不入,甚至亵渎了这个场合的迷茫和痛苦。
    求婚结束,烟花与香槟是今晚落下的帷幕。宾客互相道别,向斐然最后一个走。商明宝送他到车边,只有他们两个,坡道的路灯照着黑色奔驰,她说着道别的话,明天即回香港。向斐然站在车边,却迟迟没进去。
    路灯下,她的身影猝然被他抱进了怀里。
    “你今天哭得这么厉害,有没有一分,是为自己而流?”他的气息染上她耳廓,带着克制已久的焦躁。
    第80章
    这一年的除夕, 因为是向斐然出国六年后的首次团圆,在向联乔的坚持下,所有人都聚到山里吃年夜饭。
    向微山的第三任妻子自认不亏欠向斐然任何, 落落大方地赴宴, 怀里抱着刚开始学说话的女儿。
    “叫哥哥。”她戳戳小孩子粉嘟嘟的脸颊。
    小孩头上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已学会这个发音了,看着向斐然半天,粘连含糊地喊:“哥、哥。”
    伸出短短的胳膊要抱。
    “哦,要哥哥抱……斐然, 你想抱一抱她吗?”
    向斐然伸出手,将小孩从她妈妈的怀里接了过来。
    向微山的妻子姓郑名奥, 在美国学术界稳扎稳打了许多年。她的博导和tryon教授算是师出同门, 向斐然读博期间, 郑奥曾代向微山来探望过他,为人算是和善, 让向斐然叫她阿姨就行。
    小孩挺沉,到了他怀里,自动便趴到了他肩上。一圈人都大惊小怪, 欣喜地说闪闪喜欢哥哥。
    闪闪是这个妹妹的小名,闪闪的哥哥可太多了, 不是同母异父的,就是同父异母的。
    郑奥的大儿子还在读美高, 除夕自然是没过来。他跟周耀一样, 被父母拼命堆资源刷履历,但成长过程中并不快乐, 听说是因抑郁症休学了两年,每周都要看心理医生。
    向微山不待见他, 就算刨开了继子这层身份,他也不看好他的承压能力,早给下了“难堪大任”的结案陈词。
    天色尚早,向微山在书房陪向联乔练字,客厅里只有郑奥和保姆。
    闪闪在向斐然怀里不老实,麻花似地拱了个身,小爪子想去抓向斐然的脸,被他摁了下来。
    郑奥上前去拉了拉女儿衣服下摆,笑道:“你小时候就比闪闪乖。”
    向微山和谈说月在美国期间,郑奥在读本科,她有天赋,大二就进实验室,因此现在外面人说郑奥是向微山的小师妹,两人早有前缘情愫。
    身份到一定高度了,这些杂谈野论是懒得去澄清争辩的,笑笑就过了。郑奥不避会,对向斐然说:“你妈妈来学校找师兄时,我常见到她,她有时带着你。”
    师兄就是向微山。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根本不敢跟她说话,她太漂亮了,虽然是刚出野外回来,穿着冲锋衣、工装裤,脖子上堆了一条橙色的魔术巾,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模样,鞋子上还有泥呢,但是一出现在走廊上,那股英气勃勃的感觉就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郑奥第一次提起谈说月,向斐然看向她,不自觉地问:“你……跟她接触多吗?”
    “不多。”郑奥笑笑,“我那时只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天天都忙着给师兄师姐们打下手、洗试管,能跟她讲话的机会不多。有一次犯了错,一想到又要挨小老板的骂,哭得都没明天了。结果你妈妈看到了,她问了我,三两下就帮我修好了bug,我说师姐,你真像古代的侠女哎。”
    向斐然怔然片刻,眼神温柔下来:“她是这样的。”
    郑奥又拣了几件有关谈说月的事说,怕向斐然抱小孩累了,从他怀里将女儿接了回来,“哦哦”声地哄着。
    闪闪或许是累了,保姆带她回房间睡觉,客厅里立时清静不少。
    余下的时间,郑奥都用来跟向斐然聊学术上的问题。虽然专业不同,但她问得很深入,也带出几个最新的文献思考,说明她之前有特意关注过这个领域。
    末了,她搭着腿,身体前倾,长舒一口气笑道:“师兄常说你可惜了,我们身边都是受过最顶尖科研训练的人才,耐得住寂寞,执行力非凡,但为什么大家的高度就是有差?我们一直觉得,搞科研灵气是很重要的,有的思路,有些人就算做上千遍实验也找不到,但有sense的人甚至只要在头脑里推演一遍就能知道症结。”
    她看着向斐然的眼睛:“你还很年轻,正在步入一个科学家最好的黄金二十年,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不如来「微山生命」看看?”
    年节时刻,向斐然无意把氛围弄僵,只是淡淡地说:“过奖了。”
    郑奥虽然跟他打交道不多,但从向微山每每的暴怒上火中也能猜到,向斐然不是个好蛊惑的人。
    她和向微山结合后,虽得益,但公司的大部份股份还是牢牢攥在他手中,未来这部分股权的去向便很关键。郑奥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出局了,闪闪还小,若等在她头上,公司早不知被血洗几轮了。剩下的,唯有周耀兄妹,以及向斐然。
    向微山的前妻虽然套现二十亿离场,但根本没放弃扶持自己的儿子女儿上位,且认定了向斐然对父亲厌恶入骨,不屑要这份沾着他母亲痛苦和血泪的家业,已提前开香槟庆祝起来,那志得意满的样子,仿佛「微山生命」已掉入袋中。
    郑奥深知丈夫脾性:绝对的自恋、自大,绝无可能把控制权交到她这个半路加入的第三任离异再婚且携带外姓继子的妻子手上,为今之计,只能说动向斐然入局。
    她比前妻和向微山都更有优势,那就是谈说月的死与她无关,她是清白的,还受过她多次照拂——
    我是你母亲生前照顾过的人,这是句太高明的心理暗示。
    郑奥有耐心,被向斐然轻描淡写地拒了,也不过是惋惜地笑叹了一声:“好吧,那就等你有空了再说。”
    电梯降下,向微山推着向联乔的轮椅出来,闪闪也一觉醒了,咿呀吃手指找妈妈,客厅重又热闹起来。过了会儿,向丘成和丈夫也到了。所有人都是貌合神离,但过年过节的,你让一步我退一步,竟生出些其乐融融的意味。
    向斐然喝着茶,当最心不在焉的那个,只在小孩呀呀爬向他时,弯起指侧在她下巴逗一逗。
    不知道商明宝小时候是否也这么可爱?他漫不经心地想。
    年夜饭结束后,各种问候电话视频纷至沓来。
    向斐然既已入体制,自然不如当学生时游离纵性,问候一圈,简练而从容,让人在这个时刻无比被提醒到他的出身与家教本就不凡。
    手底下的两个博后也来了短信,祝他明年经费爆炸,最好狠狠地再招三两个博士生,要能再来个副研替他们集火那就更完美了。
    年后,他们怀疑自己是不小心擦了阿拉丁神灯,因为开春后向斐然的经费真的爆炸了,不仅提报的项目获批了重点基金,还有了一笔不菲的赞助。
    “我去,五百万!”几个实验室都露出了没见过世面的震惊。什么概念?一些研究员将手下项目相加都没这么多。
    那几天,向斐然的课题组和宿舍都十分热闹,所有人都坚信只要跟向博贴贴就能获得财运,向斐然不胜其烦,终于养回了进出锁门的好习惯。
    在实验室主任的办公室里看到赞助人时,向斐然面无表情。
    小孩儿。
    伍柏延抬手问候:“hi,斐然哥。”
    实验室主任、官网和内刊编辑以及副所长都在,副所长是搞交际的一把好手,笑眯眯:“哦?原来你们有私交?”
    伍柏延自在地解释:“几面之缘,我很钦佩向博的不问名利。”
    社会赞助需公示,也是个宣传的窗口,合影时,向斐然婉拒,将高光留给了伍柏延和主任。
    结束后,伍柏延提出想参观实验室和植物园,向斐然单独作陪。
    “你不会生气吧,斐然哥。”伍柏延饶有兴致地问。
    “为什么会生气?”向斐然神色淡淡,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你支持科研,我当然乐见其成。”
    “babe在昆士兰挺好的,我顺便过去看了她一趟,那个镇子,叫什么ridge?”伍柏延指尖抵着太阳穴,像是想不起来,“挺有意思的,还能泡温泉。”
    向斐然停下脚步,漆黑的眼眸一丝波动也没有,但脸色十分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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