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说的不是现在,那个“要”也不是之前的那种“要”。
    她没再能说话,向斐然不等她的回答,就复又吻住了她。这一次来势汹汹,不留情面,舌抵进,轻扫她敏感的上颚,吮她的舌尖,咬她的唇珠。
    商明宝在他的体温和羽绒睡袋中冒了汗,交叠的双腿轻轻地蹭。
    她的身体就在睡袋里面,不着寸缕,活色生香。但向斐然的手始终没有动。
    商明宝快被他气哭了,头昏脑胀中说出不像她能说的话:“斐然哥哥,你……你摸一下我。”
    好羞耻,她怎么能这么要求别人呢?
    “不行,答应过你的。”向斐然移开唇,嗓音被灼得沙哑,口吻却淡定。
    “我反悔了。”
    “反悔没用。”
    “…………”她走投无路,乱叫他:“向老师,向教授,向博……”
    向斐然的耐力像戒过毒:“没用。”
    商明宝沮丧地呻泣了一声:“那你滚开。”
    “为什么要滚开?”向斐然眯眼,拉开她睡袋一侧拉链,让里面带香味的热气冒出来,接着低首,一路吻下去,直到唇瓣快要碰到她想他碰的地方。
    “商明宝,”他在这么关键的前方停了,清醒地说:“我刚刚说的是认真的,我想要你,你考虑一下。”
    第58章
    因为是第一次在如此高的海拔露营, 商明宝睡得并不好,太阳穴和后脑勺又开始钝痛。觉得睡了漫长的一觉,睁开眼后却发现月至中空, 才不过午夜。
    如此复睡复醒, 直到清早时被扎西悠扬的吆喝声唤醒。
    商明宝摘下耳塞和眼罩,才发现身边睡袋已空。她躺了一会儿后,翻身坐起,将衣服一件件穿上。
    内帐门已被向斐然卷起,商明宝拉下外帐的拉链, 将身体探了出去——如此不设防地,这世界的画面让她吃了一惊。
    朝日还未爬过山肩照到这里, 空旷的谷地被天的亮色涂抹, 清晨独有的蓝弥漫在山体, 白色凝霜覆盖草尖与嶙峋岩石。第一口呼吸到气息是极其凛冽的,几乎要冻伤脆弱的鼻腔, 在青草味的潮湿中,自木屋冒出的柴火味宛如香水中凸显的后调。
    明黄色的帐篷门在微风中荡过商明宝目不转睛的双眼。
    这里不闻鸟鸣,天地间只余扎西悠长的吆喝, 是藏语,商明宝听不懂。她跪在帐篷门间, 像只冒头的地鼠,问扎西:“你在唱什么?”
    扎西“嘢”了一声, 这小姑娘, 还以为他在唱山歌。
    “达鲁丢了,我在叫它!”扎西扯着嗓子回。
    商明宝吃了一惊, 为那头小骡子紧张起来,连忙蹬进登山靴, 一边走一边勾上鞋后跟,问:“是不是被野兽叼走了?”
    “哦,不是。”扎西认真解释,“是贪吃跑远了。”
    商明宝:“……”
    工作帐篷里,暖风机的运转声嗡嗡,烘着标本夹。她钻进去,果然看见向斐然在蛋卷桌上提笔写着什么,鼻梁上架着眼镜。
    “醒了?”又写了两行后,向斐然才放下笔,抬眸望向她。
    早上风冷,最是容易被吹头痛的时刻,他把自己的冷帽给商明宝戴上,“昨晚上睡得怎么样?”
    商明宝摇摇头,“醒了好几次,头好痛。”
    她说完,趴下身,从背后圈抱住向斐然的脖子。还没刷牙,便只在他脸侧亲了一下。
    向斐然僵了一下,刚刚还提笔写字的手此刻指节蜷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没想过,在野外工作的清晨,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启。
    隔了一会,他才将掌心贴上商明宝的手臂,似乎很淡然地说:“过来,我给你按按。”
    商明宝在他旁边的户外折叠椅上坐下,两手揣在衣兜里,背对向他。向斐然的指腹揉按上颈后.穴位时,她头皮一麻,猫似地哼唤了一声。按着按着,向斐然一手横过她腰间,一手揽她肩,将她抱进怀里。
    他脸埋在商明宝的颈窝。这里该有一句“我爱你”的,但他没说话,而是就这样无声地抱了她很久,直到达鲁的铃铛声穿过旷野重返。
    今天的行程很短,只有三公里,但采集任务却很重,走的都是野路——或者说干脆便没有路。
    商明宝拍照越来越得心应手,效率和出片质量都比昨天有很大长进。她不仅记录向斐然要求她拍摄的植物,也拍摄自己感兴趣的。
    当晚,在整理标本的向斐然的身边,她在笔记本上写下今天的植物:紫苑,高山大戟,高山豆,圆穗蓼,刺叶高山栎,灰背杜鹃,小叶栒子、腺毛唐松草,星状雪兔子,小叶金露梅,肋柱花。
    太多了。
    她一一对应照片,志向并不在于要记得入眼的一切,而只记录自己喜欢的植物。
    “终于见到了第一株龙胆科的植物,奇怪的名字:肋柱花,但3月还不是它的花期。从斐然哥哥的相册里看到了它开花的样子,低饱和的蓝紫色,深蓝色的纵脉纹比画家的线条更流畅。”
    “腺毛唐松草,有一股亭亭玉立的可爱,每一棵都很认真地长在岩石和山坡下。”
    “星状雪兔子(未开花),从斐然哥哥的相册里得知是紫红色的伏地莲座,在草甸里美丽潦草且张牙舞爪。”
    “小叶栒子(未开花),蓬勃的枝条与小叶和岩石相得益彰。原来早就在庭院里跟它见过。”
    “小叶金露梅(未开花),黄色的五瓣圆花,好标准,标准得像每一个小朋友会画下的人生中的第一朵花。”
    ……
    这些生长在高山上的植物,往往低矮或干脆贴地生长,为了详实地记录下它们的细节,手持微距镜头的商明宝由站立至蹲下,由蹲下至匍匐,由匍匐到趴下。
    近一点,再近一点。
    看到花瓣上的绒毛,看到叶缘上的锯齿,看到花粉的蓬松或黏稠。
    因为头痛,也曾感到目眩恍惚,只好就地翻倒躺下,从亭亭玉立、只有十公分高的唐松草的视野看到天空、树木与飞鸟。
    一辈子的小矮子,还长这么认真。有无羡慕过头顶那些冷杉与松柏的巍峨呢?但是与地钱、苔藓、菌类作伴的风景,它却比冷杉看得清楚。
    一天的拍摄下来,商明宝的黑色冲锋衣裤都成了灰黄的,前胸、膝盖和两个肘弯都被砂石和泥土磨进了土色,回到营地后,她站在水渠边洗了很久也没洗出,只好作罢。
    日落前,向斐然带她穿过野径、翻过山坡,来到高山湖泊旁。
    正是枯水期,湖的面积大大缩水,露出淤泥与石块。踩着大小不一的岩石,来到湖畔林后,看到一条被藏在这里的独木舟。
    他们泛舟湖上,黄昏的霞光下,天蓝云白,山影投在湖心。船桨搅动水声的哗啦声如此静谧,直至水最深处,桨声停了,他们仰倒在独木舟上,在暖风中睡了很短的一觉。
    在向斐然怀里,她不害怕船翻。
    在后来因为这些经历而拓展起来的阅读中,商明宝找到了一句话:
    「在那些季节里我成长起来,就像玉米在夜间生长一样。」
    那是《瓦尔登湖》里句子,商明宝摘抄下来,写在那本被她越用越厚的笔记本的扉页。如果翻开她的笔记本,我们会看到她从一个陪男朋友玩票的少女,成长为有自己主心骨与目的的野外考察者的痕迹。那是字迹、画笔与涂改,风霜、露水与泥土所留在纸张上的岁月。
    商明宝在每一种植物旁都配上了手绘速写,起初,她只当是晚上入睡前的调剂,潦草而稚嫩地画几笔,没有重点、没有解剖。后来,在向斐然教她科学画的画画技法后,她融会贯通,逐渐有了自己的特色。
    她尤为关注花与叶的纹路,那些浓淡的相间与优美曲线,以及树干因树皮不同的剥落方式而形成的独特纹理、叶柄凋零后在枝条上留下的叶痕。
    当然,在后来陪伴向斐然的一次次有关生物多样性的样方调查中,她也特别仔细地记录了不同植物组成群落的方式,藤与叶的缠绕,花与枝的点缀。
    儿时学得她形惫意懒猛打哈欠的绘画,成为了商明宝记录的工具,她从不求画得多精美,而只为记录让她灵感一现的细节。
    这些成为她后来进行珠宝设计与镶嵌的美学来源。
    在那些有向斐然的季节里,她成长起来,就像玉米在夜间生长一样。
    -
    野外考察的最后一个下午,扎西要带向斐然去找那片提前开放的华丽龙胆。
    商明宝一边烤着火,一边问:“到底有多华丽?”
    她早就想问了,忍了好久。到底多华丽,连扎西都忍不住用上这么书面形容词!
    向斐然被她问得一怔,失笑着略摇了摇头:“是学名叫华丽龙胆,不是指一片华丽的龙胆。”
    商明宝:“……”
    她忽然突发奇想:“那可不可以有一个叫明宝龙胆的?”
    明宝龙胆……听上去像是游戏里吃下去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特级药。
    “理论不可以,因为植物的命名要严格遵循林奈双名法的规则。”
    林奈双名法商明宝是知道的,但是她听出他还有后文,雀跃起来:“但是呢?”
    “但是,一,也许可以成为某种龙胆的园艺名,你可以理解为艺名,譬如某种龙胆属花卉终于实现了园艺驯化与人工培植,大范围进入园艺种植,人们也许会为它拟一个好听的艺名。就像虞美人原本是杂草,被驯化栽培后,有了不同的花色和名字,比如维多利亚公主、佩基小姐、雪莉。”
    这是新知识,不仅商明宝目不转睛,就连扎西也听得津津有味。
    “二呢?”商明宝问。
    “如果一定想成为学名,有两种方式,成为某种新种的发布人,那么你的姓名可以作为种加词后的后缀,但这种方式只会体现在完全的拉丁文学名后,在中文表述中不会带到。”
    商明宝举手:“那斐然哥哥,你之前发了那么多新种?”
    向斐然颔首肯定:“你可以在那些新种的拉丁文名后看到我的姓名拼音后缀。”
    商明宝讶然了一下:“从没听你提过!”
    她觉得这是好了不起的一件事啊!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发现三十七万多种植物中的遗珠,敏锐地发现它与别人的不同,耐心地证明它与别人的不同,最后,为它命名。植物无论有没有姓名,它当然都属于自然属于地球,可是,被命名后的植物,从此被记录在册,铭刻于人类文明的长卷。
    有了姓名,是有了灵魂的开始,即使灭绝,可是当人们翻阅长长的物种名录时,将会知道它曾来过。
    “发表新种只是不值一提的学术成果。”向斐然笑了笑,“没什么好提的。”
    他还有一些种没有发布,因为实在太忙。发布新种虽然于学术上来说是小事,也有一些学者靠这种方式来积攒履历、把持某个属的话语权,但真正严谨的,在发布新种前会进行不同物候期的生长观察、形态学的对比,以及运用分子实验、dna测序和系统树的方式来进行遗传和基因学上的厘清。
    商明宝掌尖拍着桌沿,像只着急的小海豹:“那第二种呢?还有第二种方式。”
    “第二种,就是成为对植物学有重要意义的人,为了纪念他对植物学的贡献,他的姓名可以被命名给新种。”
    “……”商明宝皱眉,泄气下来,“这个好难。”
    “也不是不行,比如……”向斐然顿了顿,似笑非笑,“赞助了几百万给某实验室。”
    “几百万就够了吗?”商明宝眼眸明亮,一看就知道她是认真心动上了。
    向斐然对本学科的经济情况有充分客观的认知,颔了颔首:“对于别的学科不算什么,但对于植物学,尤其是植物分类学,是一笔巨款。”
    “……”
    又休息了半刻钟,出发前,扎西仔细地为他们描述通往那片华丽龙胆的沿途。
    “先过海子,再上流石滩,翻过垭口后,可以看到第二个海子,就在它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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