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联乔赴京参会,带走了司机和助理,中午只剩她们两个小姑娘吃。眼下快到十一点,菜应该备得差不多了,但两人并没闻到什么鲜汤清香。进了厨房,她们辛辛苦苦拔回来的五指毛桃被晾在地上,一旁蹲着向斐然。
    商明宝脸色一僵,脚步放轻。
    她还没做好跟他碰面的准备。
    方随宁“嗯?”了一声:“斐然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又问:“兰姨,怎么没炖汤啊?”
    向斐然拍拍手起身:“你想毒死谁?”
    兰姨一直抚心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哎呦我的随宁祖宗,你这哪是什么五指毛桃,是断肠草!”
    “啊???”方随宁被唬了一跳,也确实虎了吧唧的,不信,信誓旦旦地说:“不可能,五指毛桃我认识,你们少来演戏骗我。”
    “钩吻和粗叶榕混生的情况我以前教过你,你忘了。”
    钩吻是正式中文名,断肠草则是本地人叫的俗名,从名字就能听出来有剧毒。因为跟“五指毛桃”粗叶榕混生,在采摘时,不懂的人极易混淆两者的根系,将钩吻的根须也一起砍下来。
    兰姨不敢大声,脸色白着叨叨咕咕:“冚家铲哦……”
    方随宁则抱头惊恐:“我草,死里逃生?”
    向斐然斜她一眼:“不用谢。”
    方随宁:“老天保佑,你是怎么突然想到来看看的?”
    “小姐,没有人比我对这片山更熟,你们两个……”他的眼神自然而然地带到了商明宝,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能走到哪片地方,摘的是哪里的粗叶榕,我比你们更清楚。”
    商明宝被他视线一扫,表情和骨头很僵,心却很软。
    心想,要是你说一句软话,我就大发慈悲地原谅你。
    “係啊係啊,”兰姨补充:“幸好我跟斐然提了一嘴。”
    人在经历惊魂时刻后总是会不自觉地变得很多话,向斐然不再参与她们两个的七嘴八舌,经过一声不吭的商明宝身边。
    他的脚步稍停,商明宝的心悬了起来。
    可是他又一次看也不看她地从她身边走了出去,仿佛她在这间屋子里是透明的。
    厨房光线昏暗,只开了几扇小窗,平行的几束光柱中,漫漶着缭绕的白烟和浮尘。商明宝觉得自己的眼睛大约是被灶膛里的柴火熏到了,所以才会如此灼热干涩。
    到了午饭时,偌大的餐桌边只有方随宁一个对着一桌子的菜发呆。
    “我说,商明宝不吃,斐然哥哥也不吃?”她问兰姨。
    兰姨给她打海底椰瘦肉汤,“他忙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于上午向微山曾过来一事,兰姨知晓分寸,一句话也没提。
    方随宁一个人寂寞地吃了午饭,寂寞地睡了午觉,又寂寞地刷了一下午的卷子。等到晚饭时,发现又只有她一个人上桌,瞬间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了。
    兰姨也跟着担忧地问:“明宝身体本来就不好,她那个病,经得住这么不吃饭不喝水的吗?”
    方随宁撂下筷子,没去敲商明宝的门,直接旋风似的到了向斐然的书房门前。
    向斐然正在等待服务器完成龙胆科样品rna转录组测序数据的组装,听到方随宁的声音,他稍稍分神,说了句“请进”。
    方随宁很有一点讲话的艺术,迂回地说:“斐然哥哥,不饿呀?”
    向斐然一整天统共没讲三四句话,一开口,声音冷淡:“修仙。”
    “哎,”方随宁十分十分悠长沉重地叹了口气:“你修仙,商明宝也修仙,怎么,你俩捡到武功秘笈忘记共享给我了?”
    向斐然放下钢色马克杯,眸光瞥向她:“她怎么了?”
    “她说学校要交个什么报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七八个小时了。”方随宁长吁短叹:“但是我觉得肯定是有谁让她不高兴了,她今天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的。”
    话里话外的,拿眼神对他指指点点。
    向斐然面无表情地反省了一秒。他这人从不自恋,也绝不自作多情,很快心里便有了客观的判断:他没有那种份量让她不高兴,惹到她的应该是别人。
    比如男朋友。
    比如,早上跟他不欢而散后,刚好男朋友来触霉头,于是情侣吵架,雪上加霜。
    向斐然不冷不热:“所以?”
    “所以你去劝劝她,或者哄哄她。”方随宁怂恿:“她这么讲礼貌有教养的人,竟然在我们家把自己关这么久,肯定是气死啦。”
    哄不了一点。
    尤其是哄别人的女朋友。
    方随宁又叹了一声:“她早上也没吃,着急上山,就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半个可颂。”
    可颂本来就够小的了,看着挺饱满一口下去全是酥皮,何况只是半个?鸟都比她胃口大。
    向斐然:“明知道要带她上山,为什么不让她多吃一点?”
    方随宁:“嘢?”
    我草,这锅怎么还能急转弯到我头上的?
    她没辙了,双手齐上抱住他胳膊拉他起身:“我不管,你去哄!她身体不好,又刚出院,万一又有点什么事?”
    向斐然强迫自己置身事外的心情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将后台进度暂停保存,继而拎起外套起身,随方随宁一同离开。
    “我会不会哄人你心里有数,实在不行打晕喂饭。”
    方随宁:“……”
    真有你的。
    商明宝确实完成了一份学校要求的报告,但那报告只需要半小时,她却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兰姨过来请过她两次,她深知在别人家里做客,缺席三餐是十分失礼的一件事,但向联乔不在,她放纵了自己。兰姨曾将餐食分成小份送进来,过了一小时又将原封不动的、冷透了的托盘端出去。
    方随宁当然也来找过她几次,她很努力装出心情还好的模样,不知道有没有被随宁看穿。
    敲门声响起时,商明宝拿着一支彩绘铅笔,垂目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嘴里道:“我不饿。”
    向斐然:“行。”
    转身要走,被方随宁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
    “行什么行?”方随宁气急败坏,“给我滚进去哄!”
    是他?
    啪的一声,被她扔下的彩绘铅笔骨碌碌滚出了书桌边缘,掉到了地上。
    她顾不上捡,坐回到床头随手拿起一本书,气息随着一连串的动作微喘。
    现在知道来道歉了?晚了,她已经变成一个冷硬无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目空一切遁入空门封心锁爱不会笑也不会快乐的小姑娘了!
    咦书拿反了。
    将那本简体字的散文集拿端正后,隔着门扉,传来向斐然清冷的声音:“商明宝,我进来了。”
    金盏花的吊灯下,穿白色蕾丝睡衣裤的少女倚靠在床头,长发披肩,苍白的面容上神情恬淡。
    她的心跳是忽快忽慢的,忽然很轻盈,忽而很沉重,表面的恬静粉饰着血管里细细的颤抖。
    看到他进来的那一秒,就想哭了。
    不是软弱,不是寻求安慰,而是——他就是她的委屈本身。
    看到他的身影,她才终于正视自己逃避了一下午的委屈和难过。那委屈海啸般淹没了她,那么她呼吸不畅觉得鼻尖酸涩仿佛被灌了水,便是如此的理所当然;那么她觉得视线朦胧好像隔了水汽,便是如此的天经地义。
    咔嗒一声,房门被向斐然无情关上,阻隔了方随宁试图旁观的视线。
    向斐然没干过哄女孩子这种事,更没干过哄别人女朋友这件事,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尺度也很难把握。站着太严肃,坐床边没分寸,坐转椅像长辈谈心。
    想了想,他只能蹲下,一手搭着膝盖、一手搭着床沿,清了清嗓子,讲出一句失败的开场白:“听随宁说,你一天都没吃饭?”
    哪知道这么平平无奇又教导主任的开场白竟有奇效,商明宝眼里唰的一下就砸下了一行眼泪。
    向斐然也怔住。怎么一上来就把别人女朋友弄哭了?
    方随宁是铁血女战士,跟他打了十几年除了嗷嗷假哭就是边哭边告状,像商明宝这样细水长流无声无息的哭法,向斐然没见过。
    他站起身,喉结滚了滚,低声丢下一句:“我去找方随宁……”
    还没来得及转身,被商明宝合腰环住。
    她跪在柔软的床上,不顾一切的动作带出了被窝里香热的风,三件套的蕾丝家居服外衣从一侧肩角滑了下来。
    喉结的滚动暂停了,取代为另一种更想吞咽的痒。向斐然像被定住,半抬的双手迟迟无法落下。
    “你……”他尾音低沉、灼热,带着未尽的深呼吸的末尾。
    “商明宝,你不能这样。”过了片刻,他听上去十分沉稳地说,视线克制地垂落在她的发顶。
    商明宝好难忍住哇的一声大哭的冲动,嘴角抽着,快瘪成一个约等号,“你凭什么……”
    向斐然就这么任她抱着,t恤下劲瘦的腰被她的胳膊紧紧地捂热。
    “我怎么?”他的沉哑中带着难见的温和,像是虚心求教。
    “你凭什么凶我,凭什么看不见我……凭什么不跟我道歉……”商明宝泪水涟涟,讲一句哭半句,气势咄咄的质问被她抽噎成了诉屈。
    向斐然很沉地叹了一息:“我怎么凶你了?”
    “你说……”商明宝想列证据,可是她根本难以复述那句话,光是回想就觉得心脏揪成了一团,连抽噎了好几声才说完整:“……说、我凭什么管你闲事……”
    哭得好大声。
    不能在这个时候觉得她哭得可爱,感觉道德有亏。
    向斐然讲道理:“我说的是,你好像没有资格管我闲事。”
    顿了顿,“情绪和含义都有区别,你不要擅自增添严重性。”
    “没有区别!”
    “……好好好。”他节节败退。
    “随便问一问就是多管闲事了吗?”商明宝控制不住打哭嗝。
    “只是随便问一问的话,当然是多管闲事。”
    商明宝呜咽一声:“啊?”
    她哭得缺氧呢,脑袋转得很慢:“那、那如果……不是随便问一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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