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三层高的白色楼房呈“l”型坐落,有苏式建筑的韵味,但素净粉刷的外墙在风雨中已浸出了灰调。通往房子的步汀由青砖石铺就,两侧花草成团成簇,有的蓬勃,有的已然半死不活。
    在院子一角,雕有花鸟虫鱼的灰岩影壁之下,一个朴拙的水缸自成池景生态,走近看,红黄锦鲤、睡莲与两只乌龟相处得十分和谐,水中挺着一丛叶似竹芋的白色小花。
    任何房子在深水湾商宅前都会显得不够看,但这里生活气息浓郁,有一派沐于林风秋月的野趣,总算让商明宝的心情亮了一亮。
    苏菲在司机和工人的帮助下搬运行李,车内一时间只剩下单独的两人。商明宝吃不准是否要跟前座长辈道别,因为对方呼吸平稳清浅,仿佛还在睡。
    隔了两秒,苏菲喊她的声音穿透车窗,商明宝如梦初醒,赶忙推开门下车。
    直到人走远了,车内的向斐然才抓下渔夫帽,掀开眼眸。
    司机目睹了全程,想笑,但不敢。他深知这位少爷厌烦人事的德行,只不过他没想到,他连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也要躲。
    向斐然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面无表情乜他一眼,叮嘱道:“把标本放到观察室,晚饭不必叫我。”
    司机问:“你不先看看爷爷?”
    向斐然单肩挂起双肩包,户外靴踏上地面:“告诉他我回来了,晚点再去看他。”
    在三层小洋楼的一侧,有一行呈一字形排开的平房,一眼望去也许有三四间。门廊下的橡木色木地板被佣人打扫得十分干净,反射着日暮下最后一束旖旎的橙色光。向斐然掏出钥匙拧开其中一扇,进去后,十分自然地反锁上。
    这是一间二十平出头的房间,目之所及都是摞得高高低低的书。正中的一张书桌十分宽长,分别放着电脑、写字台及一个桌式画架,架子上夹着一张画了一半的素描纸,周围则四散着颜料管、针管笔、彩铅及墨水。
    向斐然扔下背包,在电脑上插上读卡器导照片。反手脱下风壳时,连带着底下的黑色t恤也被卷起,露出了肌理明晰的一截腰腹。
    raw格式文件巨大,又是上千张图,导入十分缓慢。他在办公椅上坐了一会儿,走到靠近后山的窗边,将玻璃推开一道窄缝,滑动砂轮点起了烟。
    他抽烟一事,家里佣人人尽皆知,却没人敢越俎代庖告诉他爷爷向联乔。在向联乔面前,他还是话少而乖、温文尔雅的十佳青年。
    与山脚连接的拐弯处人迹罕至,传来几个家政工人低语。
    “听说是香港来的千金小姐。”
    “随宁的朋友,哪儿冒出来的?以前怎么没听她提起过?”
    “你不知道吧,跟来的那个是她管家,交代了好多事呢,不能这不能那的。”
    “听说是那儿有毛病。”当中一个阿姨压了更低的声音,手指在心脏处指了指。
    向斐然看不见她的动作,因此并不知道那儿是哪儿,只听到另一人抬高音量,惊异而唏嘘:“真的?哎哟,那真是挺可怜的……”
    他吁出一口烟,眯了眯眼,懒得出声,夹烟的那只手在窗台上轻点了点。烟草味和这漫不经心的动静一并飘了出来,几个工人脸色一变,匆忙地噤声了。
    第4章
    过了没多久,管事的兰姨来请吃晚饭。
    向斐然将烟蒂丢进还剩一点可乐的易拉罐里:“我说过了,晚上不过去。”
    兰姨似有迟疑:“随宁刚刚到了,还有她的客人。”
    向斐然垂下眼睫,指尖随着思考而点着易拉罐的铝壳。一忖过后,他唇角稍抬:“那就更不能过去了。”
    饿,确实是饿的。在山里风餐露宿了一周,罐头和速食咖喱快吃吐了,他倒真很想念厨房炖的靓汤。
    但叫他叔叔的小姑娘在,他一现身,身份当场便穿帮了。解释起来事小,双方难堪起来事大。还是那句话,他没兴趣处理这种场面,所以避免发生是最直接的方案。大不了,躲她半个月。
    -
    远道而来做客,商明宝贴心地给方随宁全家上下都准备了伴手礼,并在晚饭前一一送了出去。
    虽然是新交的好友,但两人感情已经很升温,方随宁一直拉着她的手介绍。这里是她外公家,她外婆已逝,外公独居于此,平日与助理及家政工人一起生活。这个拥有温泉清溪的深山十分幽静,交通不便,她也只在每年寒暑假时过来。
    晚饭快开席时,方随宁的外公从三楼书房乘电梯下来了。他年事已高,一头白发打理得妥帖,看着儒雅而气度不凡,腿脚似有旧疾,不太利索,拄一根拐杖。很少有人知道,这是向联乔在一次撤侨行动时被流弹击中所落下的伤病,年轻时看着无碍,如今岁数上来了,开始日夜隐痛。
    “你外公是做什么的?”商明宝忍不住好奇。她外公是光凭举手投足就让人移不开眼的那种老人。
    “教书的。”方随宁道,“在大学里教国际关系与政治。不过现在年纪大了,站不了那么久,所以已经退休了,在写书呢。”
    向联乔从那位子上退下来后,就把余热发挥到了教学一线,潜心著书立说、带学生,因此方随宁也不算撒谎。她得了长辈交代,不要轻易跟同学朋友说家世,以免单纯的人际关系变复杂了。
    商明宝对有学问的人向来很尊敬,又不由得想起了坐在副驾驶的人——他和向联乔之间有种微妙的相似感。
    商明宝将餐巾展开铺到膝上,像是不经意地问:“那你叔叔平时也住这里吗?”
    “我叔叔?”方随宁一愣,盘算了一番复杂的中国亲属关系,觉得商明宝应该是搞混了:“你说的是我舅舅吧?我妈妈有一个哥哥。”
    明宝也跟着一捋,连连点头:“哦,对,那就是舅舅。”
    话题从这儿开始牛头不对马嘴了。
    “哦,他啊。”方随宁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他不怎么样的,我很少见他。你碰到他了?”
    “来的路上……”商明宝含糊过去。
    两个小女孩的窸窸窣窣没躲过向联乔的耳朵。他轻轻点了点拐杖,虽没说什么,但方随宁立刻噤声了,吐了吐舌头,脸也快埋进碗里。
    商明宝敏锐地嗅出一层意味:那个人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可以随意谈论的人。
    略关切了小辈几句,向联乔唤过助理:“斐然不来吃饭?”
    助理回答:“斐然说晚点再来看您。”
    商明宝小口抿着花胶靓汤,小声问:“斐然又是谁?”
    “是我表哥咯。”方随宁挨过身子去答,“就是那个舅舅的儿子。”
    “斐然……哪两个字?”
    方随宁便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给商明宝看:“简繁体一样的写法,你知道的吧?”
    知道,斐然成章。
    商明宝心里默念。
    这像是一个不会老的名字。
    方随宁写完字,转向向联乔,隐含雀跃地问:“外公,斐然哥哥早就来了吗?”
    “比你早来半个月。”
    “你都不跟我讲。”方随宁噘嘴抗议。
    向联乔老神在在:“他特意要我瞒着你,君子一诺,我总不能食言。”
    “哼,为什么?”方随宁撒起娇来。
    “他嫌你吵。”
    方随宁遭受重击:“混蛋!”
    整个晚饭期间,不管是舅舅还是这个混蛋表哥,都没有出现。
    用完餐后消了消食,两人便回房休息。虽然卧房很有富余,但方随宁盛情邀请商明宝一起睡,这样晚上可以聊聊私密话。
    方随宁的卧室布置得很规整,靠窗摆放着粉色梳妆台和书桌,堆满了盲盒和毛绒娃娃,墙上则挂着一副植物压花标本,颜色暗淡,造型扭曲,一旁批注歪七扭八,整体来说丑得相当别致。
    “好看吧,我自己压的。”方随宁还沾沾自喜。
    “好……好看。”商明宝只能违心地说。
    “我就说,向斐然这个狗东西,还嫌我压得丑。”
    他的原话是这株狭叶香港远志死不瞑目,把方随宁气得吱儿哇乱叫。
    商明宝将睡衣和随行物品从自己的房间里抱过来,揭开小包盖子:“我另外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是一根四叶草手链,她认为很适合送给高中女生做见面礼。
    方随宁的目光却停在她包上:“我靠,这kelly doll?假的?”
    她是追星党,5g冲浪战士,对时尚圈的很多东西自然也是耳濡目染头头是道。kelly doll这样深受名媛和明星追捧的限量款,她一眼就认出来。
    商明宝拎起手中小包比了比:“这个?”
    她从小就背这个,去午餐会、春游或看展时,会在里面放上一个爱吃的三明治和小瓶奶。因为喜欢,她有一柜子不同皮质、颜色和造型的同款包,用来搭配鞋履和裙子。成长至今,她唯一一张流于公众面前的曝光照,便是她背着kelly doll、怀里抱着粉色长耳兔的照片,长发过肩,没睡醒,才八岁。
    媒体写她懵懂无知,是公主出街,却不知正是那天,她第一次病发了室上速。
    她自己不记得了,但梦会帮她回忆,那时候她心跳过速无法呼吸,心脏绞痛得像是要爆炸开,休克过去后,不知道她大哥拨开保镖,抱着小小的她在人潮中狂奔起来。
    不过,十六岁了还在背小时候喜欢的包包,说起来也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这款包上一次在佳士得的拍卖价是一百三十五万,商明宝不知道,方随宁却很清楚。她摸了摸皮质:“这a得也太真了。”
    水货这种事在宁市很稀松平常,虽然商明宝的养尊处优肉眼可见,但一个高中女生背这种包还是超出了方随宁的认知,相比起来,认为她背a货更符合常理。
    商明宝歪了歪脑袋,没有辩驳:“确实是a的,觉得好看就买了,被你发现好丢脸哦。”
    方随宁大力拍了下她肩膀,蠢蠢欲动:“可是它真的很可爱啊!价格靓不靓?”
    商明宝看出她的喜欢,将kelly doll塞到她怀里:“你别买了,这个送给你。”
    “啊?”
    “它不是旧的,是新的,”商明宝以为她介意被用过,特地解释:“我有好多个……做水货的那个厂家是我叔叔,你用旧了的话,我再送你啊。”
    方随宁不疑有他,顺手收下了,并回赠给她一件自己很喜欢的东西。
    闭了灯躺下后,又睨到她手腕上的电子表:“你晚上睡觉也戴表哦?”
    黑夜里,液晶表盘的光也随之熄灭到最柔和的状态,那上面实时显示着心跳脉搏。
    商明宝下意识捂住了表面,含糊地“嗯”了一声。她不想让方随宁知道她有病。
    许多女同学说她得的是大小姐病,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喘的,体育课都在树荫底下乘凉,久而久之,她们对她敬而远之,有活动也很少邀请她。难得交了新朋友,她不想扫兴。
    又东拉西扯地说了许久的话后,方随宁终于犯困,给商明宝表演了一个沾枕就睡。
    商明宝却根本就睡不着。她起身披衣,将睡眠伙伴长耳兔抱在怀里,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
    夜露沾湿花香,让浮动的风仿佛也带着重量。
    形同云层一般的稠雾掩住了小半轮月,商明宝在院角蹲下,打电话跟苏菲轻声地诉苦。
    她要诉说的苦处可太多了,比如房间不够大,甚至比不上她三分之一间衣帽间;比如花洒的莲蓬头不够高级,没有如雨滴冲下的那种圆润力度;又比如晚饭后居然是没有果盘和甜点的,要吃水果得自己削皮——天啊,她长这么大,还没亲自拿过水果刨呢!以至于根本都不知道怎么用,为免丢脸,只好干脆不吃那个早市秋梨……
    苏菲听到她因为不会削皮而没吃上餐后水果,眼泪都快掉下来,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他们的家居拖鞋一定不是真丝的,床单即使是高支棉的,原料产地也一定比不上明宝从小睡到大的,更不要说床垫枕头了——让千金小姐装普通人,并不比普通人装公主容易。
    倒了半个小时的苦水,商明宝挂完电话,伏脸在膝头默默地平复了一会儿。再度抬头时,骤然看见竹篱笆下的一片花。
    那片花开得十分蓬勃凌乱,黄色的花瓣朦胧地反射着月光。黑暗里,传来飞蛾扑棱翅膀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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