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春羽话音刚落,那张脸还没凑近,迎面砸来一道摇摇晃晃的黑影。
    “唰”的一声,他被宋随突然放下的车帘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下。
    他吃痛捂住,又听宋随没有分毫感情的声音:“玩够了就赶紧叫她上来。”
    “大人,今夜左右也无事,不如就让她们再玩一会。”
    宋随的声音冷过外头的飘雪,“莫春羽,你最近对她很是上心?”
    隔着帘子,他虽看不见宋随的表情,但听他这声便知道自己又惹了他不快。
    莫春羽心里依旧记着那日在梁雁房门外听到的她维护宋随的话,想到他们三人冒认人家救命恩人身份,在梁府白吃白喝的事情,心中那一抹愧疚也愈发深了。
    于是犹豫再三,在明知会惹恼宋随的情况下,依旧开了口:“属下多嘴两句,您别不爱听。梁小姐她是个好人,人长得好看,性子温温柔柔的,心地也善良,时常关照您,有了好东西第一个想着您,旁人说您坏话时也护着您,您这样……”
    宋随拉开了车帘,眉尾挂上一片雪花,更显容貌冷凝,神情冰滞。
    莫春羽顿了顿,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不敢看他,继续开口:“您这样不好,若是您实在不喜欢她,不如我们早些找范家的人问清楚,看看这梁宅中能找到什么线索,也好早日搬出去,不再叨扰。”
    宋随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袖,唇角竟扯出道弧度来。
    见他这样,莫春羽后背忽地升起股冷意,顿感大事不妙。
    雪夜之下,街边的融融灯光衬得眼前人好似一尊玉面修罗,那人缓缓松下唇角,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若是想认她当主子,现在就滚。”
    第19章
    宋随说完这一句,那帘子又‘唰’地一下打下来,简直劈头盖脸。
    莫春羽摸了摸脸,重新捞起缰绳,长长吸了口气才朝下头那两人道:“梁小姐,盈双姑娘,夜深了,我们要不先回去吧。”
    梁雁在雪里回过头,脸上的笑意还未收起,更显冰肌玉骨,姿容胜雪。
    她拍拍手道:“也对,我还得回去给范姑娘写帖子。”
    于是又拉着盈双回了马车。
    她一句推辞都无,如此通情达理,为宋随考虑。
    这让莫春羽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后半程一路无言,很快就到了梁府。
    马车到了梁府后,梁雁便看见碧流在门口等着。
    碧流见她回来了,先是看了一眼驾着马车的莫春羽,神色凝了凝,而后才迎上来。
    碧流上前,拉着梁雁的手往里走,“小姐,不是说老爷去接您么,怎么是他们去?若早知道是这样不如与我传个话,我就带车夫去接了。”
    三人并排着往里,梁雁解释道:“你别多想,爹爹突然有点事,才托宋大哥回来的时候捎上我的。”
    “往后还是让我们去接吧,您还未出阁,虽是同路,但坐宋大人的马车总归是不太好的。”
    梁雁很快应下:“也成。”
    宋随从马车上一只脚迈下来,衣袖间跟着滚落下一根银钗,就落在他脚边。
    他弯腰拾起,钗子是芙蓉花的花样,下头缀着流苏。
    是梁雁的钗子。
    他开口想要将人叫住,只是片刻的功夫,她早已携着自己的两个丫鬟热热闹闹地往里走了。
    这么晚了,为了支簪子追到她院子里似乎不太妥当,他在原地默了片刻,于是只能随手塞进袖子里。
    “大人,我怎么看梁府的丫头不大待见你呢?”
    莫春羽是个不记事儿的,虽然方才被宋随凶了两句,但转头便抛在脑后,又不正经起来。
    他将马车绳递给了一旁的护卫,小跑着到他跟前,一副十分欠揍的模样。
    宋随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口,提步往里走,不想与他多话,“你以为她不待见我,便能待见你?”
    “我……应当还好吧,盈双今日还给我吃糕点了呢。”
    他觉得比起他家大人,他在梁府的人缘应当是要好不少的。
    说话间,莫春羽揉了揉肚子,说起来还真又有些饿了。
    梁雁主仆三人回院子的路上,盈双想起什么,便同梁雁说:“对了小姐,昨夜你说让我吩咐后厨送些糕点给宋大人。那糕点昨日做好了,但我看他屋子熄了灯烛便没叫人送。然后本想今日送过去,又怕隔夜的吃了不好。”
    梁雁用脚踩着地上积起的薄雪,很是开心,“所以你把糕点丢了吗?”
    “怎么可能,奴婢可是过过苦日子的。心想着不能浪费,早间碰上莫侍卫,便给他吃了。”
    碧流担忧道:“不会吃坏肚子吧。”
    梁雁抬起头来,拍拍碧流的肩宽慰:“莫侍卫看着五大三粗的,应当不要紧的。”
    盈双立刻应道:“我觉着也是!”
    几人说说笑笑,又在院子里玩了会雪,这才进屋去休息。
    回了屋子,梁雁便立刻叫了碧流备好笔墨,开始给范冬莲写帖子。
    这是宋随主动托梁雁做的第一件事,她十分慎重,下笔前思索再三,写废了四五张纸才将邀她出门的帖子写好。
    帖子写完,梁雁吩咐碧流明日去送,又叮嘱了她一番叫她不要忘了送上帖子的时候多提一句,这才放心去休息了。
    夜渐静谧悄然,雪落无声,缓缓落在西院屋檐上。
    宋随立在廊下,抬眼看着院中纷扬洒落的白色雪花,神色冷漠寂然。
    他与韩明,当真是许久未见了。
    四年前他与韩明同次科考及第后被分去翰林院当差,两人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同僚经历。不过他看韩明不顺眼,韩明也不爱他冷沉决然的性子,两人不大对付。
    两年后宋随调任大理寺,而韩明则继续呆在了翰林院,揽起了无人问津的地志修撰的活计。
    从那之后,除了上朝时偶尔打个照面,两人私下也再未见过。
    今日瞧他,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讨人嫌的模样。
    宋随一只手垂落在身侧,袖角往下的位置,隐约可见里头露出来一小块白色的玉质。
    这样的下雪天,他手里不端手炉,反倒捏了块玉佩。
    玉佩冰冷,比外头这扑扑簌簌的雪还要更冷。
    他紧紧攥着那玉佩,冰澈冷凝的瞳心掠过沉沉的杀气。
    仿佛也只有这样直白的冷意才能叫他清醒。
    梅花树下,凝着薄冰的水渠里,忽有一尾鱼破开冰面,跃了出来。
    哗啦水响在院子里荡开,宋随缓步走入庭中,视线落在水渠上。
    鱼儿破开水面后又躺了回去,水面上的薄冰裂开,渐渐下沉,最后沉入水底,好似不曾出现过一般。
    他垂下眼,水里映着他冰冷的面容,他冷笑一声:“愚蠢,你便是破了这冰又如何,只要雪还在下,它便会继续结起来。”
    这种时候,你便该安安静静呆着,积蓄力量,以待春暖花开日才是。
    里头的鱼不理会他,摇着尾巴,甩出来一片水花,溅在他下巴上。
    水花清凌凌的声音,不知怎的,竟叫他想起梁雁靠近时,头上那只银步摇簌簌而动的声响。
    “就这么信我?”
    “那倘若你信任的人欺骗了你呢?”
    “骗就骗了吧,反正我从不后悔付出过的真心,毕竟该扼腕叹息,懊悔不已的是糟蹋它的人才对。”
    耳边也莫名回响起今日在马车上,梁雁与她说的话。
    他伸手揩去下巴上的水渍,水滴落在指尖,带着浅浅的温度。
    雪儿轻落,只听他冷哼了声:“和你那主子一样,是个傻的。”
    接着转身回了屋子,到底不再去纠结鱼的事情了。
    *
    风雪带着寒凉气侵入,却也拂开某些尘封的记忆。
    是夜,韩明做了个梦。
    记忆深处的某些零散片段渐渐浮现。
    有泛着苦气的浓黑色汤药,有单薄的素白色孝衣,有石黄色的纸钱随风飘,还有灼热的一场大火……
    “这玉佩你不配戴。”
    “我不想再看见你。”
    “离开我娘的灵堂!”
    ……
    梦里又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姨母是这世上除了母亲外,待他最好的人,他与阿越也还是世上最亲的兄弟。
    新年的时候,姨母打了一对白玉荷花佩,和母亲一道去寺里求了两只开过光的紫檀手串。
    她说那手串十分灵,能保佑他和阿越岁岁平安,快乐康健。
    可后来手串丢了一只,她便将剩下的那只拆开,取了两颗珠子挂在白玉佩上。
    他和阿越,一人一只。
    再后来,那玉佩陪着他和阿越长大成人,他们各自娶妻生子,把它送给喜欢的姑娘。
    姨母和娘笑着说,“积云寺的禅珠果然灵验,真就保护着他们兄弟俩一路平安顺遂了。”
    可若真是这样,便好了……
    那梦境将他困住,半夜一身冷汗惊醒。
    天还未亮,仍是夜半,虽有月光,但光影黯淡。
    室内的物件也好似笼了层薄雾,模糊不清,这令他想起刚才的梦境,于是伸手探额,果然摸到了湿湿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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